明季雲南志士遺民於辛亥革命及乙卯起義之影響（下）

作者／張維翰 

前歲余撰「明季雲南志士遺民，於辛亥革命及乙卯起義之影響」一文，尚未終篇，而雲南文獻編者即攜以去，刊於第二冊。茲復來函索稿，余查前篇曾列明季忠烈傳宗龍、馬乾、龔彝、那嵩、楊以成、段高選、張化樞、邱存忠、周二南、李兆旂、楊應祚、席上珍、薛大觀、林啟俊、申甫、程文俊等十餘人，於其事蹟未及敍述，今續述之。

傅宗龍，昆明人。萬曆進士。任巴縣，有能名，擢御史。流寇擾蜀，蜀撫王維章不能禦，起宗龍代之，嘗以滇軍二千人出奇破賊有功。及李自成入洛陽，鹽福王，移兵攻汴，其勢甚張。宗龍受命為陝西總督，專勦自成，與冀督楊文岳會師新蔡，渡河趨項城，甫至龍口，遇賊擊退之。自成伏精銳林莽間，陽驅諸賊西渡，諜報賊渡河趨汝寧，兩督謀邀擊，師至孟莊，賊伏發，眾不能敵，兩督僅與親軍與賊持，楊督文岳為其副將挾上馬馳去，宗龍謂監軍陳副將曰：「吾惟決命死戰，不能效人捲甲走也」。卒被圍十日，糧盡突圍，徒步且戰且走，未至項城八里被執，賊擁之至城下賺守城者，宗龍大呼曰：「我傅總督不幸為賊所脅，城上速礮擊，我死耳，勿墮賊計」。賊揮刀殺之，礮聲起，賊退。家人盧三負之入城。事聞，贈宮保兵部尚書，諡忠壯。

馬乾，昆明人。以舉人就銓出知四川廣安州。張獻忠犯蜀，夔州告急，巡撫邵捷春以乾行太守事守夔州，獻忠至，圍攻二十餘日，不能下，督師楊嗣昌軍至，賊圍去，城獲全。敍功擢川東兵備僉，在職數年，屢踣賊，賊懾其能不復窺川東，遂蹂躪荊楚，以左良玉在，不敢東，遂復入川破重慶，長驅直犯成都，新撫龍文光死。參將曾英等各起義兵討賊，共推乾行巡撫事，擊走賊將劉廷舉，克復重慶。傳檄遠近，協力討賊，廷舉既敗歸，賊遣劉文秀等率眾數十萬來攻，乾固守重慶，曾英等援兵至，賊復敗還成都。叉明年十月獻忠餘黨孫可望、李定國，南奔重慶。乾與英禦賊，英戰死。乾大創賊，遂舍重慶襲破遵義，旋追賊至重慶，戰敗而死。

龔彝，順寧人。天啟乙丑進士，官南京兵部郎中，為史閣部器重，以事使桂林。而南都陷，永明王立於肇慶，巡撫瞿式耜留贊機務，已而返滇，己丑四月以在籍郎中詣肇慶，被命為戶部尚書，隨王奔滇，命往蒙化、順寧等處募兵糧，而清兵入滇，王走緬甸，彝茹痛急行，追望騰越不及，復返鄉里，逾年得李定國書，知王所在，乃往說各土司起兵，其門人元江土知府那嵩亦起兵應之，軍威稍振，而吳三桂已率清兵入緬境，諸路義兵，聞王被執於吳營，無力營救。彝痛不欲生，既出趙州遇王，則尾行至滇垣，具酒食，哭請於守者得引謁王，且拜且哭，進酒勸飲，王略勉飲，而彝伏地痛哭不能起，至於淚盡，繼之以血，竟先王而死。

那嵩，世為元江人。當明洪武平滇時，西平俟沐英請於朝，改元江路為元江府，令世守之。嵩性純篤，重氣節，讀書不倦。嘗築樓藏書數萬卷，與麗江木氏、順寧猛氏書樓，鼎峙天南。當永曆奔緬，道經元江，嵩率其子燾迎謁，供奉甚謹，設宴皆金銀器，宴畢，悉以獻曰：「此行上供者少，聊以佐缺乏耳」。帝既奔緬，招討使李定國不敢深入，引兵自孟定過耿馬抵猛猛，兼有木邦孟艮諸地，軍威稍振，聯合古刺暹羅諸邦，並遣使通閩，以圖大舉，用勅印號召諸土司。嵩受總督銜，密為傳布，各土司皆響應，與延長伯朱養恩、將軍高應鳳、總兵許名臣為犄角之勢，以抗吳三桂。既而三桂督師至石屏，土司龍榮等竟赴軍前投降，有瓦解之勢。嵩猶日召土兵，申警以大義。三桂率全師圍攻其城，嵩出西門，與戰不利，益繕城隍，嚴守備，相持三月，糧盡，知事不可為，乃整衣冠，率子壽及家人自焚，其士兵多巷戰死，全城被屠，時清順治十六年十一月也。

楊以成，路南人。由選貢授貴陽府通判，駐鎮畢節衛城。天啟二年，以四川土宣撫奢崇明悖叛，水西土目安邦彥亦乘釁合謀，以成因其地與畢節相近，先期預探賊謀，報請防禦，而賊乃欲計誘按撫蒞畢節監軍，因而執之。以成聞悉，星夜馳書奉阻，使賊謀未逞。崇明密通邦彥，遣酋目張紳統賊眾圍攻畢節，以成勵士民捍禦，身率壯健掛城力戰，生擒叛目，殺賊無算，餘賊畏退，旋復增援，攻城益烈。以成度勢不敵，密將印信派人間道潛送黔藩請援，而集眾誓曰：「吾決與此共存亡，士民亦當協力防守」。於是眾皆願以死從，是時奢賊方以重兵攻成都，殺巡撫徐可求，據重慶，分兵圍夔州、遵義、瀘州等郡。安賊亦以五月圍貴陽，殺巡撫王三善，分兵破甕安，襲湘沅，道路隔絕，卒無援至，畢節汛兵單弱，猶與賊相持，逾半年，城陷死之。

段高選，劍川人。萬曆己未進士，授巴縣令，辛酉襄試蜀圍事竣返任，適逆酋奢夤叛，強索縣印，高選挺身罵賊曰：「身可殺，印不可奪」。一家七人遂相繼殉義。

張化樞，永平縣人。崇禎十五年任漢陽府推官，賊自破巢縣後，連破無為，化樞以事謁淮撫史公可法，史公知其才，無為殘創之餘，守者非其人，使領州事。至則招撫流亡，邑賴以安。而羣賊復來襲，擁之以去，過橋投水，賊挽之不得死，擁至桐城使誘開城，化樞大呼曰：「我無為州正堂也。賊脅我，切勿啟城門」。賊怒，立刃之。

邱存忠，於崇禎之季，宰寧鄉，未半載，張獻忠蹂躪湖南，守土官皆望風逃竄，存忠誓不與賊俱生，倡率紳士陶雲等百三十六人，齧血誓阻賊兵於南關渡口，短兵巷戰，殺賊數千，猶懷印死守，被執不屈，賊置酒延上座，以印還其懷中，存忠拋印傷賊首，罵賊不巳，遂被殺。陶雲等百三十六人曰：「吾輩得與公同盡，節死無恨矣必。」皆延頸受刃。

周二南，蒙化人。於崇禎壬午，以明經判潭州，值獻賊披猖，全楚淪陷，於長沙殺戮尤慘，二南恢復殘疆，安輯流亡，上官嘉其勞，命以司馬理郡事，晉秩太守。時，闖賊南竄，焚劫萍瀏二縣，一郡震驚，二南憤曰：「此賊犯闕，普天同憤，必撲滅之，以雪此恨」。即親率官兵壁師瀏陽，遇賊波河，戰十餘日，殺賊甚眾。功上幕府，議請益師以盡賊，賊聞膽落。潛濟上流，繞出陣後，二南兵力甚單，鏖戰不敵，身中鎗矢，蹶馬被殺，制府何公騰蛟聞報，率兵討賊，賊乞降，得殺二南賊李活虎，彼言歷恆岱抵燕都，所當者破，戰鬪無如二男之力者。

李兆旂，昇陽人。崇禎庚午鄉薦任廬江訓導。值獻賊入皖，勢猖獗，遣諜潛入探虛實被捕，同列相顧無言，兆旂拔劍手斬之曰：「吾立志破賊，誓與此城共存亡，此何時，猶巽愞耶？」未幾，城陷被執，不屈死。其子淳伏屍痛哭，罵賊，亦死。

楊應祚，以易經登天啟己酉賢書，官山西沁水縣。遭流寇李自成之亂圍城，知守禦者不力城必破，集家人曉以大義，繫環使各自盡。城陷，舉家如其語皆死。惟一幼孫逃出，應祚肅衣冠望關十叩，將自盡，賊已斬門入，逐被執，危言正論，氣不稍挫，其帥壯之，脅任監紀官，不受，厲聲曰：「君上安在，官從何來？」賊帥怒而殺之。

席上珍，白鹽井人。崇偵壬午登鄉荐。忠孝立心，素負物望，己丑六月開流賊孫可望自蜀入滇，兵至楚雄，忠憤激的，糾集義勇討賊，姚州知州何思募兵應之，可望遣其將張虎領兵來攻，與戰屢破其軍，迫至安寧，賊來益眾，何思兵有暗降者，引賊從間道截阻歸路，兵敗，知州何思守備杜朝明大姚縣金世鼎俱歿於陣，上珍被執，至滇垣孫可望見其英姿特出，欲收為己用，勸降不屈，賊剝其皮至頸，猶罵賊不絕，遂被磔於昆明之市。

薛大觀，字爾望，昆明人。子之翰皆為諸生，能文章，重然諾，以氣節重於滇南，逆賊張獻忠既伏誅，其將孫可望、李定國等走滇附之者多得官、或勸之出，嘆曰：「此孫氏之官賊官也，予義弗為」。是時永明王自立於肇慶，孫可望降清，前之不附可望者皆出自表異，或又勸之，則曰：「此李氏之官，仍非明官也。於是攜家居城北黑龍潭。潭上有觀曰：「龍泉觀」，有樓曰「魚樓」，父子讀書其間，誓不出。歲戊戍，清兵入滇破李定國軍，永明王由滇出奔緬旬，爾望聞之，嗚咽流涕，謂之翰曰：「國君死社稷，臣死君，義也。今日之事，雖大勢不可以力爭，顧不可拼死一戰，乃欲走蠻邦，以求苟活，不重可羞耶！吾書生不能徒手搏敵，惟有一死明大義於天下，汝其勉哉！」翰泣對曰：「父為國死，兒安敢不為父死」。時妻楊氏子婦孟氏皆在旁曰：「君父子為國家死，吾姑婦獨不能為君父子死耶？」有瑣見者，婢也，抱爾望幼子在懷前曰：「主等死有名，婢子何以處此，死亦可乎？」爾望曰：「婢為主死，亦義也」。於是相率登魚樓，夫婦上坐，子婦拜，瑣兒亦拜，攜手下樓，俱投潭死。明日屍浮水上，幼子在婢懷，兩手緊抱如故，邑人舁而殮葬之，有女夢雲適同邑鄒生，避兵山中，亦同日赴火死。薛墓在黑龍潭。清按察使許宏勳旌以聯曰：「寒潭千載潔，玉骨一堆香」。

林啟俊，昆明人。崇禎癸酉武元，授僉書管黔國公旗鼓，甲申張獻忠陷蜀，雲南震恐，使李大贄率兵屯會川防金沙江，啟俊率兵屯霑益防可渡河，吾必奎反，沐公檄　土兵，以啟俊統領，會大贄進勦，平之，師還，而沙定洲始至逗留不即去，啟俊尚未回汛，跡其所為，叵測、憂之、詣于錫朋曰：「定洲兵強多詭譎，恐有變，請以兵伏第左右，備不虞」。時錫朋用事，定洲厚賂之，反以啟俊為多慮。及變，啟俊率親兵數十人巷戰於五華山側，殺金盔賊首一人並賊十餘，賊不得遽入，府門焚，沐公天波乘間出走，旋奉永曆帝西行，啟俊隨之，行益遠，從者多亡去，僅餘啟俊與朱縉兩人。沐公執手曰：「汝二人從我患難二十餘年，我為明廷重臣，殉國固宜，如汝二人何」。解所佩黃金盒分贈，命之去，啟俊伏地拜笑，從亡益堅。後縉被擄，啟梭從入緬，與沐公同死木城。

申甫滇入，任俠有才辯。天啟初，遊山東河南間，入嵩山，遇道士，授以兵法。已而出遊穎川，客州人劉翁廷傳所，劉翁為穎川大俠，門下食客數百人，皆好言兵，然無一人及甫。劉翁資遣入京，以其術于公卿，不遇。愍帝立，北兵自大安口入遽，薄京師，九門皆晝閉，於是庶吉士劉之綸金聲言甫於朝，愍帝召至便殿，勞以溫旨，甫感泣，願以死自效，立授劉為兵部侍郎，協理戎政，金以御史參軍，甫為京營副將，而無兵予甫，任其自行招募，募卒稍集，多市中窶人子，須加訓練，而甫所受術又偏於車戰，卒不能辦。時權貴俱不知兵，多與劉金不睦，又忌甫以布衣超用，謀先委之試敵，日夜下兵符，促甫使戰，會經略滿桂敗歿於安定門外，勢益急，甫夜引其眾繾城出，未至蘆溝橋，眾逃亡殆半，甫親搏戰中飛矢死。

以上皆明季滇人死國之有傳記者。其忠義之蹟，流傳後世，大有裨益於吾滇士氣。而遺民一百五十餘人，在清廷專制壓迫之下，皆抱節不仕，或歸於農，或隱於醫，或講學以教後生，或發為詩文，以寓君國身世之感，哀怨悱惻，讀者悽愴，鄉里傳誦，歷久不湮。迨清政日乖，國勢阽危，滇居西南極邊，緬越淪於英法，藩籠盡攏，唇亡齒寒，外憂強鄰侵略，內憤昏庸誤國，怵今懷古，革故鼎新之念，已深植於意識之中。對　國父之革命號召，油然嚮慕，滇籍留日學生，又多親承　國父提命，回滇後，皆能努力於覆清運動，以講武堂為軍事策源，任教者對明季忠義及遺民行實，多採為教材，或作精神講話之資。休假之日，又常率諸生訪謁其祠墓，瞻仰其遺跡。其在昆明近郊老如黑龍潭之薛氏全家遺塚，東城外之穿心鼓樓，皆為其數數憑弔之所。薛爾望先生殉國事蹟，前已述及。穿心鼓樓亦為明亡時一乞丐以朱筆自寫「大明鬼」三字於胸前而縊以殉國處，滇人至今猶相傳說。故辛亥武昌起義，滇省即一舉光復，乙卯首義護國以一邊瘠省區率先出師，為全國倡，而推翻洪憲帝制，此皆以前賢行誼，有所興感，忠勇奮發而不能自己也。（下）。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四期；民國63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