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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黑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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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慧/文;鄭千山/攝影

在一個煙雨蒙蒙的季節,我偷閑去了一趟黑井,黑井位於「曲徑高山險,山巒欲接天,萬山相對峙,一水送溪煙」的龍川江峽谷內,龍川江從對峙的兩山間流過注入金沙江,故黑井的地形更顯深窄陡峭。

其實,黑井離我並不應該遙遠,那裡是妻子的故鄉,在過去的悠悠歲月裡,九十三歲的岳母關於黑井街、黑井人、黑井鹽、黑井石榴的絮絮叨叨,都早已刻印在我的腦海裡,除此以外,黑井還封存著完好的歷史和滄桑,這也是我要去尋覓的時代遺痕……。

到黑井的路不好走,在顛簸的車路上,我不禁浮想聯篇:黑井鎮位於楚雄彝族自治州祿豐縣西北部,關於黑鹽井的發現,據《黑鹽井志》 云:「有土人李阿召牧牛山澗中,一牛倍肥澤,後失牛,因跡之,至井處,舐地出鹽。後牛入井化石,今井底有石如牛狀」。因故得名│黑牛井,井中之鹽稱其為「黑鹽」,黑井的輝煌是從它的鹽開始的。清末民初,黑鹽制作達到鼎盛時期:南疆數省,邊陲鄰國,均以享用黑鹽為榮。讀唐貞元十一年袁滋在《雲南書》中關於「黑鹽潔白味美,惟南詔一家所食」的記載,龍川江畔的熱鬧街景依然歷歷在目,「黑鹽」不黑,反而潔白味美,腌制肉品極具滲透力。黑井,那是一個隱藏在大山深處的繁榮體都,那是一座可以吸引四面商賈八方馬幫的古城。從明朝開始,黑井的鹽業納稅額就一直佔據了整個雲南稅款的一半以上,從而一舉戴上「富可敵省,課甲兩迤」的桂冠。更有人不安於峽谷中的小鎮,移居昆明甚至省外,曾擁有昆明南強街、三義鋪、拓東路幾條街的地產,一度成為黑井人的驕傲。

岳母曾告訴我,黑井人不忘黑牛之賜,以鹽代耕,黑井附近的山上流淌著的水都是滷水,邊按歷史形成的格局歸屬各家,擁有滷水最多的自然就逐漸形成了大戶,全井八百戶中,武姓竟佔百戶,而妻子的家族即系武氏家族之一支,其遠祖於明代自應天府流落雲南,散居三迤,迤西較多,黑井為最,歷三百餘年,披荊斬棘,在壁立兩山之間,創建鹽業,賴以生息繁衍,成為當地望族。

黑鹽質地優良,譽滿滇黔,其最佳者,首推妻子的祖先創造之《武太平》灶精鹽,凡製作雲腿與特產名貴醬菜,非購買武太平鹽不可,暢銷滇中及滇南等地,百年不衰……。

在回憶中,車不知不覺開進了黑井。黑井很小,沒有高樓,條條街都清一色的素雅民居,粗磚淡瓦,廊檐相接,古色古韻。我流連於冷風細雨的小街,踏著小鎮內狹窄的青石板路,路的兩旁是吊角樓、四角五天井、三坊一照壁、四合院等建築,紅色的砂石壘成墻屋,門檻已退去鮮亮的顏色變為褐色,清一色石木建築小閣樓,臨街而市。據此,從前黑井人家家經商,戶戶煮鹽也可見一斑。

妻子家祖居房屋,原坐落在城門洞西下側,樓房五間,賜建大夫第,乃於原屋後面山麓建四角五天境大院一棟。竣工後,親友紛送匾聯,遠如昆明之名儒陳榮昌等均親筆祝祠。惜因歷史變革,墨寶已蕩然無存。

黑井小鎮,很少車輛,除了一天幾趟的火車轟嗚再無喧鬧,我站在黑龍江畔,紅色的江水咆哮著從小鎮旁經過,而黑井依然寧靜安逸。到黑井一定要趕趟街子,街天逢星期日趕,下午二點以後最為熱鬧。山民們烤著驕人的太陽,光著膀子,汗流夾背,擠擠嚷嚷。黑井的特產是「三石一干」,即:石榴、石鹽、石頭和牛干巴。你隨便走進一家民宅,都能看到院裡種有挂滿沉沉果實的石榴樹,這種大粒的甜石榴就是黑井的特產,而我妻子的大哥,一位樸實厚道的黑井人,每次回家鄉都要帶一些石榴送過來。黑井街子的土特山貨,除了噴香的牛干巴,還有四十元一公斤的干巴菌,大把大把的雞樅、珍貴的虎權菌、一條條掏乾了肚雜拴在棍子上的小紅鰍、新鮮的糯包谷等,這些往往令人等不得帶回家,就在當地飯館加工,現炸現吃,確實讓許多都市「饞鬼」大飽口福。當然,「鹽」的輝煌曾給黑井人帶來過暫時的富足,可文化的盛興卻給黑井留下了一筆永值的財富,看著我那九十三歲的岳母前幾年每天還用放大鏡在閱讀「紅樓夢」,確實令我吃驚不小,由此可見這座小鎮其文化底蘊之深厚了。

到了黑井,不能不去看看武維陽的「武家大院」,武維陽與妻子的父親同屬堂兄弟輩,但家境卻有天壤之別。武家深宅可稱為黑井最氣派、最具規模的民居。推開武家大院厚實的「品」字形木門,庭院寬闊,布局獨特,四個天井呈「王」字縱一橫三排列,九十九間房,一○八扇門,四通八達,大門套小門,門門相連,院院相通,其規模之大,雕樑畫楝之奇,在這彈丸小鎮首屈一指。耳房、廂房、堂屋、鹽灶、鹵水池、倉庫一應具全,相得益彰。且武家門第森嚴,進門均有講究,院裡不同等級的人絕對不能走錯門,否則後果堪虞。如今時光流逝,人去樓空,斷垣殘壁,木朽瓦破,孤燈野草,默默地展露著悠悠歲月的痕跡。但其三二○○多平方米的主體佔地面積,以及透過那厚重、氣派的樓道、門窗,又使人隱隱感到當年其雄霸一方的威力。

走到五馬橋頭,光緒皇帝親賜的「貞節總牌坊」遠遠地就迎候著各方來客。這座高約八米的貞節牌坊建於清光緒二十七年(一九○一),四柱三門,三門之上鑲有大理石,中門書「節孝總坊」字,左門書「霜筠」,右門書「雪操」。石牌坊的規模和華美程度,令人嘆為觀止!這就是黑井昔日的道德標榜。而我卻想到了黑井舊時代的婦女,為了守節,她們寂寞的活著,寂寞地死去。她們戴著「貞節」的桂冠,在那裡用眼淚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這正如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言的哀戚。

由此想到當今一些電視劇目,總是在那裡為歷代封建帝王大唱頌歌,似乎忘卻了她們在政治及道德方面的虛偽性,這是一種特殊的表現手法,還是出於商業文化的需求?站在「貞節牌坊」下面,我不禁感慨萬千!

「鹽」給黑井人帶來了富足,形成了黑井獨特的鹽文化,從元朝起,灶戶們巨資招來了四方能工巧匠,奇人異士,為黑井留下了大量不可多得的寶貴文化遺產。由於往來客商增多,多重文化的滲透,使黑井成為一個集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天主教以及地方民族宗教等多重宗教共存的地方。眾多的文物遺址和居民建築構成了小鎮獨特的文化內涵,歷經數百年滄桑巨變,這座彈丸小鎮還現存三座文筆塔、二十六塊碑刻、二座石牌坊、六座寺廟、二座書院、一座古防洪大堤和一座跨江古橋。其餘數十座深宅大院和幾百楝清代紅砂石木結構的吊腳樓民居更是美侖美奐。關於防洪大堤,是因龍溝河雨季暴雨肆虐,濁浪隨至,滿河亂石,隨波滾滾,形成巨大逆石流,尤如一條赤龍,忽焉向南,忽又指北,往往人畜陷沒,廬舍為墟。考妻子收存《煙溪武氏族譜》,妻子的祖輩,「力倡義舉,集資修防護大堤;自真武山麓老石牛處向東延伸築堤,堤高六至八米,寬十米」。名曰「慶安堤」,勒石刻碑於堤上,千秋大計,澤蔭後人。

歷經了數百年的滄桑巨變,黑井至今還完好地保存著元代修建的萬春山真覺禪寺記碑、明代建的真武山、諸天寺、文廟、大龍寺、飛來寺、節孝總坊、五馬橋、擺衣漢文筆塔、文書院等古建築。

乘興我到了諸天寺遊玩,諸天寺始建於明崇禎十年(一六三七年),位於鎮政府旁玉碧山上,整個寺院小巧玲瓏、清秀雅緻,院內緬桂樹清香撲鼻,寺外是滴綠的山環抱著,山下一片滴綠的樹,那綠色真是撲到人眉宇上來,這樣一幅山水畫,只怕就南元、何澄的《歸座圖卷》的手筆了,有一點李唐遺韻。而寺內懸掛有康熙御筆「柳露垂雲」匾乾隆年間的「慈航普渡匾」,道光年間的「心印蒼穹」匾。在大殿的佛座上有三組約八十塊明代透雕花磚,上雕有「鶴叨小魚」、「蜂戲牡丹」、「雙鼠品桃」、「天馬行空」、「雙羊相依」、「玉兔奔馳」等栩栩如生的神話傳說,這些花磚色彩明麗,工藝精湛,品位高雅,不愧為雕刻珍品。

走出諸天寺,站在玉碧山上遠眺黑井鎮,想到黑井文化,想到深邃的黑井文化滋養出的八名進士和一名二品「武功將軍」,以及民國時期那些功名赫赫的傳奇人物,這些都為黑井的歷史寫下了濃重的一筆。這時雨過天晴,在夕陽裡看到黑井殘存的歷史建築,只感到李太白《憶秦娥》 的「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二語的妙。想到這些歷史遺珍中,竟然還有清雍正皇帝所御賜的書匾,這個彈丸之地居然還能得到數千里外皇帝的眷顧,的確讓人驚漢之餘,禁不住會對昔日黑井的輝煌悠然神往了……。

逛黑井就像逛古董店鋪,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黑井的興衰,黑井人的風雅,皇帝的墨跡。這些雖然都是老調子,不過經過自己一番體味,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去黑井,最好選一個微雨天,在朦朧裡,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可坐在飯館裡,品著地道的彝酒,眺望蒼然蜿蜓的「黑井驛道」遺跡,也可以閑步潔悠的古街,欣賞清代那些紅砂石木結構的吊腳樓,假如你還記得一些懷古的詩詞,趁這時暗誦幾首,許更能領略老灶戶對當年「黑井時代」的眷戀情思,但眼下紛至沓來的旅遊者,則又會創造一個「旅遊時代」的黑井。

我喜歡妻子的故鄉,我喜歡煙雨中的悠悠黑井。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1期,民國90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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