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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嚴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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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達人

民國三十八年十二月九日,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宣佈「解放」,吾滇一千七百萬同胞,面臨另一生活方式的變革,無不憂喜參半。憂者謂:人民必受慢性折磨,生死兩難的苦痛。喜者則謂;窮人翻身做主,必過自由平等的日子。達人多年來,均在實行三民主義的一邊。乃攜妻挈子,化裝潛至緬北,組反共武力,繼續奮鬥;以期復土還鄉,孝養老父,祭掃祖塋,修建母墓,稍盡子道於萬一。乃以國際間各逐私利,各遂私圖,泯滅公理正義,助漲共燄猖,滇邊反共武力被迫撤退。幸賴偉大領袖蔣公中正,統率義師,堅守台澎金馬,建設反共堡壘,成就雖極輝煌,目標尚有距離;個人心願,乃須假以時日。在漫長歲月中,常念老父生存情況,午夜縈心,難以成寐;讀曾子「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待。」句,更難禁涕淚之沾襟也。吾父生於民國前二十四年,身體非常康健,若有幸居於自由地區,必享期頤大壽!今不敢有此希望,但亦不致有禍患凶災的不良念頭。民國七十年到紐約探女,與大陸家鄉取得連絡,接二弟宗雷信,竟謂「父與三弟正昌,於一九五一年相繼棄世」之語,續函追詢詳情,亦僅云「三弟被迫投井身歿,父親數日棄世。」語焉不詳,晴天霹靂,心膽震痛!斷絕了三十三年之首封家書,竟如是之凶殘險惡!憶民國三十八年一月吾由東北返滇,四月初在昆明與父相聚約十日,適父年六十有二,精神旺盛,步履健捷,常抱小女溪燕遊圓通公園;亦曾泛舟滇池,步上西山太華、華亭二寺,登千數百級之三清閣,再循曲折僻徑,至半懸於壁之石室,仰視神工鑴就之立體佛像,俯瞰壁底山麓漁村炊煙,遠眺滇池中逢帆往來;其神態怡然,心胸闊朗,憂慮全消;若無意外,長壽必期,何僅二年即棄世?無疑遭受迫害!乃再函詢,得書含糊答復:「會議指父參加迷信活動,接受改造教育,因年老進步緩慢,評判應入監牢長期改造;復因三弟投井身亡,刺激過度,乃歿於監牢中。……」

想吾炎黃子孫,誰不信天地神佛,僅所信方式稍異而已。蓋滇西各縣,部份年長稍具文化意識者,有「洞經會」之組會,人人誠心靜慮,以管絃樂器伴演《大洞真經》,年必一、二次,祈求上天降福人群;平時則於月之朔望,宣講忠、孝、節、義事跡,勸人從善棄惡,即所謂「講聖諭」者也。如此耗神勞心之善行,竟遭屠殺之依據。

吾父生活平淡,布衣粗食,不吸煙,僅飲酒少許。性耿直,明是非,重因果,守為善最樂之道。對縣鄉政務,從不過問,公益則挺身當之;如梓橦初級小學經費之籌措,教師之敦聘;以後聯合數村擴大為兩級小學時,對校地之選擇協洽,校舍之興建等,均賴吾父辛勞以完成之。又為梓橦、新河數百戶水利之維護而涉訟,常離家遠至楚雄、大理,爭取法院勝利之裁判;數載辛勞,終達造福鄉梓目的。惟以忌惡如仇,對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為非作歹之徒,則不假以辭色。豈意此鄉里所不齒之輩,突變為現時之重要幹部,吾父竟無法逃避其禍害。

吾父自幼半耕半讀,賴薄田十畝,沐雨櫛風,終歲耕耘,雖僅可溫飽,但對吾兄弟姐妹五人之撫養教育,靡不周到適切。時以鄉風閉塞,女子尚難入學受教,吾父於家中課三字經、百家姓、論語、孟子予長吾二歲久大姐與吾。稍長,姐須助母家務,獨吾與小我五歲之二弟宗雷,同在僅有一老師之小學就讀;吾又時須助父耕種,故時學時輟;然已能隨徐恭壽師讀完學庸、詩經、書經、史鑑節要等書,惟難解其中義理之二、三。有吳紹剛先生從昆明任教數載回里,受聘教小學,吾從讀一年,彼即促吾父准吾入姚安、大姚…等四縣聯合中學;三弟仍受教吳師。

吾於中學間,漸明國家社會概況,及自創前途之道。當畢業之年,值「九一八」事變,學生抗日情緒高漲,更堅吾自謀出路意志;吾父望吾在家鄉教小學或習中醫,並助農事,吾母則壯吾志而助我。民二十一年春節後,吾父辦完大姐出嫁事,為維護鄉里數百戶水利而離家遠行,吾得母助,隻身徒步昆明入軍事學校;至民二十九年六月,奉命查辦楚雄、姚安…等九縣征兵事,得便與父相聚一夜;母臥病榻,此時二弟宗雷已婚,育有二子矣。小我十四歲之么妹正讀小學,父正準備為吾三弟完婚。父為兒女辛勞犧牲,毫無保留。民三十三年,我駐防蒙自新現,父由姚安千里蒞臨,告知吾母已西歸,因慮我防敵任重,奔喪程遙,無法按期殯殮送葬,故未函示。父為子設想,巨細周全,而吾對母之哀痛,惟暗自飲泣而已。父見遠兒在其母廷璧襁褓中,愉快溢於言衷,惟僅八日相聚而己。

民三十八年八月,吾任楚雄等十縣剿匪指揮官,在楚設指揮所。匪一股竄至姚安之螞蟻坪,吾率所屬一部馳姚處理,妻廷璧攜三歲小女溪燕求同行,順便祭掃祖塋,至姚,匪聞風遠遁,時僅二日,昆明雲南綏靖公署急電吾返楚坐鎮,與父相聚僅數小時,豈意此竟為最後之一聚!當由姚安縣城回家掃墓之時,途不通車,吾父早已為吾及妻僱妥滑竿(便轎)乘坐,並在家設宴,其愛子之深,照顧之周,吾不知如何能稍形諸於翰墨,惟永刻於心版至生命最後之一刻而已。

不久,局勢突變,吾倉卒離昆,為防郵電檢查,竟不敢函稟吾父同行。為自身安全一念之差,致陷老父於共黨殘害之域。千載遺憾,萬悔莫及,眾戾彌天,百身莫贖,痛心疾首,昊天罔極。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4期,民國9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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