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孝公與《騰越玉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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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春明撰
寫在騰沖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紀念日。吉野孝公,何許人也 ? 其人其書竟然有如此之能量,揭示了一個民族的歷史悲哀和對那場戰爭的無情詛咒。
出生在日本「久留米市」的吉野孝公,戰前是一個善良的日本青年,他愛好和平也熱愛生活,全身心研究花卉種植,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見習園藝師。就在那個侵略野心極度膨脹的國度,他被捲入了那場罪惡的戰爭,他不能理解這種武力侵占他國國土的行為竟是什麼“聖戰”,更不能理解以燒殺搶掠於異國民族之行徑有何“共榮”之處。當他踏入中國西部的極邊第一城時,卻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這裡山青水秀,藍天白雲,森林密佈,氣候宜人,山間開滿了鮮豔奪目的杜鵑花,村間小道上長滿了絢麗多姿的木瓜花,家居庭院幽靜典雅,前後花廳相互輝映。况此情此景讓吉野稱羨不已。他舉目向鄉間小雅客堂望去,一付堂聯寫道 :“綠水繞村前,二月蓼花四月柳 ; 青山環裡后,三更燈火五更雞。”他深深地被這詩情畫意吸引住了,想不到在這異國他鄉,居然有如此情景和寫意,充分展示了這裡的人們安居樂業于美麗祥和的自然環境之中。此時此刻,他似乎從夢幻中醒來,發現自己進入到一個無人煙的地方,這裡到處是一片寂靜,村村寨寨空無一人。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 後來才知悉,這一切完全是日軍入侵所造成的。之前,日軍先遣隊“黑風隊”殺進這裡時,正像殺進南京的日軍一樣,大開殺戒,見人就殺,妄圖以武力來征服和佔領,這裡的人們不得不離鄉背井,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這就是侵略 ! 這就是佔領 ! 這就是野獸行徑 ! 這給吉野陷入了極度的矛盾和彷徨,負罪感佔據了他的心靈,從此他墜入了無限的苦悶之中。…其實,吉野孝公之所以憂心忡忡,諸多疑惑糾結在腦海裡難以自解。因他是後期從芒市本部經過短期戰地救護培訓轉調入騰沖前線的一名衛生兵,根本沒有親眼目睹“黑風隊”入騰時的獸行,當然也更不理解以暴力達到統治一方的狼子野心。
一九四四年五月,中國遠征軍開始突破怒江天險向西挺進,吉野及其所屬戰地救護隊被派往高黎貢山前線,實施戰地救護工作,當他的後備隊登上高黎貢山時,迎接他們的是密集的槍炮聲、廝殺聲、嚎叫聲,震撼在這原始森林之中,戰死戰傷的兩軍將士覆蓋在這橫斷山脈的雪地裡,鮮紅而又發紫的血柱在白雪中流淌。况况哎呀 ! 天哪 ! 眼前的一切讓吉野心驚膽寒,目瞪口呆,戰火如此慘烈,根本無法施救,這就是戰爭 ! 這就是所謂的“聖戰”! 因日軍傷亡慘重,且彈盡糧絕,在遠征軍的強攻下,不得不敗退騰越古城。
中國遠征軍的主力部隊,迅速翻越高黎貢山,向騰北進發,而日軍的殘兵敗將像泥石流一樣向縣城傾瀉,他們已不敢走大道而是沿著村寨小路躡足而行,筆者就親眼目睹了日軍敗退的一幕。此時此刻,“黑風隊”的威風已蕩然無存,馬馱子已不再是武器彈藥,而是橫七八豎的死屍,三三兩兩的日軍拄著拐棍,拖著殘腿,艱難地走著,並向圍觀的村人哭嚎道 :“中央軍的大大的有,我們的死了死了的 !”更使人好笑的是,“黑風隊”入村時,村裡的狗全部躲進床腳下不敢吱聲,這下它們可神氣了,似乎明白日軍的敗退,村裡的狗全部出現在日軍面前逞凶顯能了,正所謂是狗攆下坡兔,然而他們不是兔,而是受了傷的狼哩。常言說 : 兵敗如山倒,這話說的不錯,由高黎貢山和騰北戰場撤退的日軍超小路過筆者的村莊,三三兩兩,稀稀疏疏,整整過了一天一夜,隊伍的最後便是吉野孝公所屬的後勤人員,他們不斷地鼓勵傷兵前行,有的還要肩揹手托,艱難而遲緩地蠕動著,吉野滿臉鬍鬚,面黃饑瘦,吃力而苦惱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正在這時,一群家狗又從巷裡沖了出來,圍著吉野拼命地撕咬,而吉野似乎麻木了,顧不及與狗糾纏,還是村人上去解圍,將狗趕開並斥責道 :“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傢伙,有本事就去咬咬“黑風隊”試試,還不把你們一個個都槍斃了 !”這話倒把村民們逗樂了,而吉野呢 ? 滿臉羞愧,無地自容。……早為徐霞客稱為“滇西所無”的騰沖石城,本來是中華民族抵禦外力侵略的軍事要塞,這時倒被侵略者們佔據了,並以此為日軍的據點,切斷了中國抗戰的後勤運輸線,並妄圖由此入侵中國抗日總部 – 重慶,想不到被中國抗戰的軍民截堵于潞江西岸,成為一支喪失後援的孤軍,面臨著全軍覆沒的厄運。入城後的吉野,根本沒有機會休整,終日忙于眾多傷兵的護理和死亡屍體的掩埋。他雖熟悉經營兩年的城堡地壕,像蜘蛛網那樣四通八達,城牆上碉堡如林,地下已全部掏空,可以容納幾千兵馬,但在吉野心裡,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在他看來,騰沖城是一座墳墓,日軍遲早會被理葬在這裡的。在家鄉就常聽母親講佛經,那經中說道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看來日本人的命運是在劫難逃了,加之,入伍前大家都簽了“約”,只許成“仁”,不許投降,若有降者,全家誅滅。眼下日軍在高黎貢山就死傷過半,僅剩下三千多人,而中國軍隊卻以二十倍的兵力圍城,這不是等死是什麼呢 ? 看來這就是所謂的“聖戰”了,所謂的“成仁”了。
遠征軍主力部隊進入騰沖壩子之後,迅速控制了周圍的制高點,諸多大炮成排成行對準了各個軍事目標,並率先拿下城周圍的日軍據點,特別是來鳳山據點是日軍賴以護城的軍事要塞,經過激烈的強攻和殊死的爭奪戰,終於將日軍的這一屏障徹底摧毀,最後剩下孤城一座。
從一九四四年八月初開始,中國遠征軍以強大的兵力將騰沖城團團圍得水泄不通,東西南北之各炮陣地齊向城內砲擊,空中戰機輪番轟炸,到處濃煙滾滾火柱沖天,城內敵軍不得不遁入地下,猶如翁中之鱉似的,然而頑固的日軍並非束手就擒,他們誓死頑抗到底,毫無降意,這就是日本軍國主義向天皇所謂的“效忠”,換句話說,這些頑固的日軍不過是一群悲哀的犧牲品。
從一九四四年八月二日開始攻城,至九月十四日日軍全軍覆沒的四十四個晝夜,攻城戰鬥異常激烈,雙方的爭奪戰不下百餘次,而且戰鬥全面開花,雙方傷亡慘重,到處是傷兵,到處是死屍,吉野的收容所已無法容納,只好頂著炮火,將傷兵就地處理,將死屍拉入壕溝堆放起來,結果越堆越多,到處散發著極端難聞的臭味。這一切對吉野來說,似乎將死活混為一體了,眼前只不過是死了的活人和活著的死人而已,他已不在乎這死與活有何差別了。然而,吉野最在乎的是,那些即將死亡前的託付,要吉野將每一個死者的情況帶回國去向他們的父母兄弟或妻室兒女告知。吉野常常流著悲哀的淚水,記下每一個死者的留言和家庭住址,為了滿足死者的最後希望,他還是非常認真地做了記錄,密密麻麻的記錄本是他身上最為珍貴,乃至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於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已不打算去執行“成仁”的使命,而是要活下去,爭取去完成對死者許下的諾言。
當中國遠征軍全面攻入騰沖縣城的時刻,也是日軍全面覆滅的時刻,只有吉野帶著幾個傷兵趁著月色悄悄由東城牆缺口逃出,迅速遁入飲馬水河的禾田裡,沿著田野直往南方逃奔,企圖與芒市的日軍匯合。他們穿山過嶺,忍受著難以忍受的饑餓和傷痛,盲目地奔逃在原始森林裡,幾個傷兵都在途中死去,幸遇仁慈的山區農民給他提供了生存的條件,最後被遣送到戰俘收容所,受到中國方面的良好待遇而幸運地活了下來。
吉野在戰俘收容所裡,受到中國軍方的良好待遇,並為他治好了槍傷,恢復了體力,他深深體會到,中華民族是講仁義的民族,中國軍隊是仁義之師,他們不計前嫌,真心實意地優待所有的日軍戰俘,這不得不使吉野聯想到死去的數以千計的日軍官兵,其實是一種無謂的犧牲,本來入侵他國的領土,並對他國民族施以暴行,就是天理所不容的,是罪有應得的必然結果。何況是在他國的土地上負隅頑抗,拒不投降,這不是自取滅亡是什麼呢 ? 如果明知大勢已去,停止頑抗,這幾千官兵又怎麼會死去呢 ? 這哪裡是什麼成仁取義呢 ? 如果固守的自己的領土,那麼,成仁取義是無所非議的,但我們堅持頑固的侵略立場,佔領他國的領土而不讓,這有何仁義可談呢 ? 吉野似乎明白了這場戰爭的實質就是侵略,這就是日本侵略軍的必然結果。
當遣送日本戰俘的汽車越過高黎貢山時,吉野孝公流著淚水面對騰沖山川河流合掌告別道 :“戰友們 ! 安息吧 ! 你們屈死的靈魂會得到上天的赦免的,因為你們都不是這場戰爭的制定者,一切罪過都應當歸罪製造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他們將罪有應得,受到應有的懲罰 ! 安息吧 !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重返騰沖來祭奠你們,我一定將你們最後的囑托帶回國去,向你們的親人一一轉告和慰藉。”
一九四六年四月,那是個春暖開的季節,但對遣返回國的吉野來說,卻似寒冷的冬天一樣,滿腔的熱血被冰凍了似的,是那樣的沉重和冷酷。他滿臉掛著愁雲和極度不安的神態,竟不知以何種心態去面對國人、家人和親友;又似乎自己是個才從牢獄中釋放出來的罪犯,複雜的心態難以言表。於是,他以回避一切的方式,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家鄉,遁進家裡睡了幾天幾夜,不與外界接觸,似乎要隱身滅跡地永遠把自己掩埋掉似的。
然而,最讓吉野難以忘懷的是那一幕幕慘烈的戰爭場面,一個個臨終前戰友的囑託,迫使他重新振作起來,“不 ! 我不能就這樣沉默,我要去履行我的諾言,去慰藉所有死者的家屬,去揭示這場戰爭的真諦,這才是我活著回來的責任所在。”吉野不再沉默了,他重新振作起來,決心面對現實,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和對戰友的許諾。於是他變賣了家產,聚了一些必要的路費,踏上了尋覓戰友親屬的行程。
戰後的日本國民,正處在國家貧困民不聊生的時刻,舉國上下,怨聲載道,人們都在痛况這場罪惡的戰爭,是戰爭給日本人帶來巨大的痛苦和災難,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吉野用了幾年的功夫,跑遍了許多州縣,找到了千百個戰友的家屬,人們將吉野的到來看做是親人的回歸,他們擁抱著吉野,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幾天幾夜,不食不眠,聆聽吉野講述這場戰爭的慘烈故事,講到最感人的時刻,述者無言,聽者無聲,似乎一切都在處於靜止狀態之中……突然之間,有人高呼 :“我們不要戰爭 ! 我們要的是和平和安寧 !”
吉野之行,踏遍日本國土,其行程千萬里,數以千百次的見面會,聲討戰爭罪惡的故事會,其規模幾十人、幾百人、上千人不等,正像日本的地震一般,震撼著日本大地,撫慰著日本受盡折磨的心靈,人們從吉野這裡找到了答案,呼喚著正義,追求著和平的人生。况况吉野的行為感動著天地,激勵著人們,是他把人生的正能量鼓舞了日本人民走正確的道路,這條道路,就是日本復興的道路,和平民主的道路,吉野也可說是這條道路的篤行者。
幾十年過去,日本國民沿著和平民主的道路走過來了,日本的發展成為和平民主的典範,它給這個飽受戰爭殃禍的國家重新站立起來。
幾十年過去了,吉野仍然在滔滔不絕地向青年一代講述那場戰爭給日本人民帶來的歷史悲哀和戰爭的罪孽,並把他親身經歷的故事記錄下來,編輯成書,春秋永志,成為最生動的反戰教材。這本書的書名就叫做《騰越玉碎記》,它真實而詳盡地記述了日本侵略軍在騰沖戰場上全軍覆沒的戰史。全書共份五章 56 節。
第一章殊死奮•高黎山。第二章全軍覆沒•騰沖守備隊第三章突圍之行。第四章被俘。第五章返回祖國在上述章節的記述中,雖受其出版部門的責難,但總體來說,其內容是真
實可信的,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吉野在本書的前言開端就直言不諱地說 :“為不把國民再度引入戰爭的災難之中,憲法修正案中加進了“放棄戰爭”的條款,我記得此條款是在昭和二十一年 (1946 年 ) 三月五日,由當時的內閣會議通過,並向公眾發佈的。”“當時,飽受戰敗之苦的日本國民,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問題,在每個人心中,都已充分地認識到世世代代絕不能再挑起戰爭。”“為了讓國人 ( 特別是那些漸漸淡忘了過去淒慘的戰敗之苦和戰死的幾百萬寶貴生命以及他們遺屬所承受的悲傷和痛苦的人們 ) 特別是年輕人反省,在此,以我自己的親身經歷如實地寫下一幕戰爭悲劇的實際情況。”
誰都沒有想到,戰後七十周年的今天,日本軍國主義又蠢蠢欲動了,當政者們試圖重蹈覆轍,再次將日本國民推向歷史悲劇的深淵。我想,如果吉野孝公先生還活在人世的話,那將是比歷史悲哀更痛心疾首的現實悲哀啊 !
1989 年冬,吉野孝公率團重訪騰沖,時任旅遊局局長兼政府接待辦主任的劉春明先生接待了他,並與其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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