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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穿越滇越鐵路的民國護照及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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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劍客

我是一九五○年代出生的昆明人,是在已拆除了明代城牆的古城裡、聽著滇越鐵路的火車汽笛聲長大。記得每當夜晚和拂曉高亢的火車汽笛聲響起,我都會寧神靜聽,心馳神往。由於家在五華山麓,一步跨出家門向右轉,就看得到莊嚴的掛有「雲南省人民政府」招牌的大門了。處於這樣居高臨下的獨特地勢,我可以看得到圍著城市邊緣的、從火車北站至火車南站那些黑色的燒煤炭的蒸汽機火車你來我往,給古城帶來的巨大活力。那時從學校到家庭,是不會有老師或大人給我們講這座古城、鐵路及火車的故事。但在小學五年級時終於開了一次「洋葷」,坐滇越鐵路火車到安寧去,參觀昆明鋼鐵廠,初開眼界。但作為工業革命產物的蒸汽機車與派生物滇越鐵路的「秘密之盒」仍無人開啟。

當年,從昆明坐滇越鐵路,火車至越南海防,再從水路坐船到上海,這個行程是必須持有「中華民國護照」的,反之也一樣;這個當年的常識我是在滇越鐵路通車一百周年(一九一○─二○一○)時,「研究」一本神秘的黑本本時才知道的。第一次在朋友家看到這本黑本子時,不知它是民國護照,並沒有在意到它的內容和價值。原來它在等待一個日子,這就是滇越鐵路通車百年盛典的來臨。

神秘的黑本本

二○○九年六月,當紀念滇越鐵路通車百年的各種書刊及圖文資料洶湧而來時,我翻開了從朋友家借來一閱的黑本本。原來這是一本《中華民國護照》,黑色封殼可能是布紋仿羊皮材料,只有在強光照射下,才能發現封殼上豎排的這六個圓頭體鋼印美術字。民國護照大小為11×16公分(內頁十六頁)比今天我們使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內頁四十八頁)要大近三分之一。打開護照先看第三頁上的發照時間,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六日,整整七十年!天哪!世間竟有這麼巧的事?讓我給碰上了。護照採用的是當時最先進的印鈔技術,防偽程度可與鈔票媲美。

這本「港」字第39946號《中華民國護照》前三頁為繁體中文,第五第七頁為外文。第一頁蓋在中間位置的中英文鋼印正好也蓋在(第二頁)護照持有人的二寸照片上,鋼印顯示為「中華民國外交部駐香港簽證辦事處」。仔細辨認時發現,第一頁的鋼印實際是第二頁所蓋鋼印的反面,印中的「中華」二字是難辨正反的。

護照第二頁上的身份照片已被人取走(後來找到了),照片下方顯示姓名:劉振明,年齡:二十三、職業:二、籍貫:河北、身高:五尺六寸、相貌:(空白)。護照第三頁與第二頁成對開型,該頁上部蓋有中華民國外交部篆刻朱紅大印,文字用楷書顯示為:外交部為發給護照事,茲有劉振明取道「安南」(印字)前往「雲南」(印字),應請友邦地方文武官員妥為照料,遇事襄助須持有至護照者,等等。當時所稱「安南」即法國的殖民地「越南」也。該頁下部即整頁的三分之一處是發照機關長官簽印,蓋有一條形紫色印章,上有三行英文,最後為五個字母的英文簽名。該頁還顯示:辦理護照的費用為國幣肆元、留學、工作及過境減半,實際收費為「港幣貳元」。

護照第四頁貼有一枚粉紅色形如郵票的貳元「外交部收據」,還貼有四枚黑綠色的面值壹元的「國民政府印花稅票」,稅票上印著國民政府主席林森的標準像,戴金絲眼鏡蓄一掌長的白鬍子。五枚票據上蓋有一中英文印,中文只能認出「專員」二字。第五頁全部為英文,左上角的編號與第三頁相同,即「1134480」,此頁上面的大小兩枚紅藍方印已模糊不清。

護照第六頁為備用頁,仔細辨識從一至十六頁和封二封三均為淺黃色,每頁中間豎排著略大於封面字體的六個圓頭體美術字「中華民國護照」做網底防偽裝飾。第七至九頁為外文專頁,第七頁為鉛字和手寫體,第八、九二頁蓋有紫色大方印和小圓的英文印戳,需要填寫的地方均有漂亮流利的手寫英文,第八頁左下角還貼有兩枚彩色的英文印花稅票。「文革」期間,就是這三頁被作為疑似罪證,給護照主人帶來了大麻煩。

為打開這本七十年前全程穿越了滇越鐵路的神秘護照的諸多秘密,我托人多方打聽,幾經輾轉,終於尋到了護照主人生前的工作單位,得以從護照主人數十年間顛沛流離的坎坷經歷中,揭開了一段塵封的歷史。

一九一八年的中國大地,風雲變幻,社會動亂紛爭不斷。在地處津京要道的河北省大城縣童子鄉小祥連村,這一年九月的一天,有一名叫劉振明的男孩出生了。振明八歲時就能與村裡小夥伴一道出外撿柴禾、割豬草了。九歲時,在天津當鐵匠的父親就因病去世了。十三歲起,就到縣城一大戶人家當幫工了,十七歲到縣城一飯店兼客棧的地方做學徒。一九三七年「七七盧溝橋事變」,全國抗戰爆發,地處抗戰前沿的劉振明應招進入抗日部隊六十七軍當民伕。五個月後,民伕隊被日軍包圍後做了俘虜,被迫當了日軍的民伕和勤雜工。受盡日軍的非人待遇。一九三九年,這批民伕改由中國翻譯管理,劉先是參加修路後又給交通警官當勤雜工,受氣挨駡是常事,故欲另尋生路。一九四○年六月,上海「法華地方招工處」招工,劉振明與朋友們相約一道去報名,經過面試、體檢、照像成了一名打工仔,出國護照也是在這個時候辦理的。劉振明南下謀生的人生旅程就從這裡開始了。

一九四○年九月,日本軍隊侵佔越南海防、河內等地,繼而切斷滇越、桂越國際交通線,進逼威脅雲南。要是再晚三個月,劉振明就與雲南無緣了!

南下謀生路

劉振明清楚地記得自己持護照「出國回國」的海上之路及滇越鐵路之旅的啟程日子是六月二十二日,幾百位工友一起從上海乘海輪往廣州灣至香港,護照是在香港停靠時發放的。隨後輪船又開往廈門、海南島至越南海防(出國了)。在海防驗了護照三天后,乘滇越鐵路的火車途經河內、老街進入到雲南河口(回國了);在河口驗了護照後,又換乘火車到了蒙自草壩目的地。在這裡替一家產業公司(西南實業公司)做建築小工,當時在這裡搞基建的有二、三千人之多。一九四一年九月,結束基建小工生涯又被日軍切斷了回家之路的劉振明來到了昆明。在昆明半年多的時間裡,或托人找工作,或幫人做廚工(炒菜),或自己開麵館(僅一月就歇業)。一九四二年五月,交通部公路局中印公路管理處招工,劉振明報名後即從昆明啟程到緬甸的密支那,後又轉到中印公路第二段畹町工地做炊事工作,這是劉謀生歷程中最短的一次臨工。四天后,由於日軍從緬甸入侵滇西,情急之下工地管理處非常倉促地給每個工友發了一張油印的「解散證明條」,劉振明又第二次(步行)來到了昆明。這一次,劉幫人合夥做了五個月的花生米生意。

服務「飛虎隊」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劉振明憑著一手做麵食和炒菜的好手藝,應聘到了名叫「軍事委員會戰地服務團昆明第三空軍招待所」的地方當中餐廚師,這個招待所的全名現在幾乎無人知道了。據考證,這個當年被昆明人叫做土橋招待所的地點就在現在的東寺街西側三百米處的解放新村。如今,這裡仍座落著幾院四十年代建蓋的法式花園二層別墅建築群落。當你走進它們時,只見綠蔭掩映,花枝燦爛;夏秋兩季時桂花香氣襲人,不時還可見有小車出入這些花園式「洋房」。當年,飛虎將軍陳納德曾在這裡的某個院落居住。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援華抗戰的美國航空志願隊「飛虎隊」首次在昆明升空與日機作戰,以擊落日寇轟炸機九架(九比○)的成績大獲全勝,並從此掌握了昆明的制空權;曾肆虐昆明幾年給昆明民眾帶來重大生命財產損失的日本飛機,從此很少敢再來轟炸昆明,昆明因此進入一段相對安寧的時期,劉振明在「三招」的廚師工作也因此連續做到了一九四五年的三月。一九四五年四月劉奉調到新成立的牛街莊第十九空軍招待所做炒菜廚師。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在抗戰勝利的最初三個月,是在昆明和雲南各地的援華美軍大批回國的時期,劉振明也進入了一生中工作最繁忙的時期。他和工友們一道,懷著勝利的喜悅,招待和歡送一批又一批的勝利之師—援華美軍凱旋回國,這也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時光。十一月二十八日,劉振明領到了一筆路費和一張「十九所」開具的《士兵遣散證明書》(見照片)由此看來,劉是具有准軍事組織的「抗日軍人」身份的。八年抗戰,從當抗日民伕開始到做後勤保障的(准)抗日軍人至抗戰勝利結束,這樣的經歷何嘗不光榮?他的四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子女,也許在過了若干年後,該為父親的這段歷史感到自豪吧?!

值得一提的是,一九四四年「滇西大反攻」前,劉振明還參加了由「三招」裡一批年輕工友(三十多人)組成的「兄弟會」。參加兄弟會的人除了要講江湖義氣、講團結互助外,更重要的是要有愛國心。帶頭的大哥李榮貴在兄弟會成立的酒會上定下的一個宗旨是:『如果日本人打到昆明來,我們大家就組織起來,或參加抗日部隊,拿起武器去打日本人!決不做亡國奴!』劉振明在兄弟會裡排行第八,被稱為「八哥」。這幫熱血青年的勇氣和擔當,令人佩服!

一九四五年底,結束了在十九招待所的工作後,劉振明又重操舊業,先後在牛街莊、關上、響水閘、小麻苴開麵館、打大餅及幫人做白案(即做麵食)等。

「折騰」十七年

一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國成立,一九五○年二月雲南和平解放後,劉振明參加了攤販協會十二分會。一九五六年參加飲食業合作小組,一九五八年「合作化運動」中,進大觀麥餅商店工作。在填報的職工登記表中,家庭成份為「貧農」,現有文化程度為「初識字」,家庭人口六人,其中小孩四人(男女各二人)。一九五八年九月借調到地方國營昆明市第二五金廠伙食團工作。與此同時,劉振明填寫了「參加肅反運動人員登記表」。早在四個月前,已「三十而立」的劉振明被單位要求寫自傳,坦白書及補充坦白書,劉振明在上海的一段經歷和昆明幾家空軍招待所的工作經歷被作為重點審查對象。被作為「肅反物件」的劉振明被單位多次請去學習並坦白和交代問題。這段時間,不但劉被搞得身心交瘁,家人也為此擔驚受怕。肅反運動結束,未查出問題的劉振明得以恢復工人身份。一九五九年五一國際勞動節剛過,劉振明新遞交了自願加入工會的申請,經昆明市第二五金廠工會小組和廠工會同意,五月九日劉振明就成了一名工會會員。

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四年「四清」運動時,劉所在單位先後去他所在街道(找主委)和勞教單位「四營煤礦」(找原同事)調查他解放前後的工作情況。一九六六年五月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後,昆明市飲食公司華山管理處根據「群眾揭發,該人來路不明…」的情況,立馬開始全面深入地調查劉振明的「歷史問題」,調查時間斷斷續續長達六年之久。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年底,調查地點遠至上海、河北及廣州等地。當時,所有「外調」行動都要經昆明市革命委員會或雲南省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批准。調查對象主要圍繞著劉振明「坦白交待」的材料中提到的同事朋友進行,調查重點是「特務嫌疑」。貼在護照上劉振明二寸照片可能就是這時被外調人員取下帶走,以作外調辨認之用。在調查物件提供的材料中,把抗日英雄「飛虎將軍」陳納德稱為「美帝十四航空隊匪首陳納德(住第三招待所)。」一位原在第三空軍招待所當會計股長、後回廣州居住的老先生在旁證材料中回憶對劉振明的印象是:『他當清潔班工人時間較長,後來調廚房。我對他的印象很好,為人樸實肯幹。』

在一九六九年六月開始的「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華山管理處專案組還特地請人把劉振明交出來的民國護照中有外文的部份作了翻譯,翻譯結果是:第七頁為法文,主要內容是:「茲有劉振明取道越南前往雲南或廣西,請各友邦地方文武官員給予放行」。其它內容為姓名、出生年月及職業等,與全部內容護照第二頁、第三頁的中文內容相同;護照有效期三年,由駐香港中華民國領事館簽發。護照第八頁為英文(前面已作介紹),主要內容是:「入境簽證第10455號,持證人姓名:劉振明;有效期限:1940-6-11;只限通行一次,由海防入境經老街或諒山出境前往雲南或廣西;法國領事副領事簽字,1940-6-11於香港簽發。」護照第九頁為法文,主要內容是:「出境簽證第15813號,於1940-6-29日由越南老街省出境,老街省員警署簽發。」專案組人員還把護照封皮和封紙剝離開來,算是把護照研究了個透!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沒有查出「特嫌」問題的劉振明因哮喘病回家休養,領取病假工資。一九七四年十月,長期患病仍無好轉的劉振明向管理處遞交了「退休申請」,經所在大觀飲食合作商店職工討論,同意退休。一九七四年十一月至一九七五年四月,經飲管處和公司兩級「革命委員會」批准,同意劉振明退休,退休費按原工資的50%發給(包括附加工資),糧貼照發。退休當月發全工資。一九七五年三月,經昆明市第一商業局批准正式退休。自此開始,被建國後幾次政治運動時斷時續「折騰」了十七年的劉振明終於以病殘之身退休了,這一年他尚未滿五十八歲。一九七九年九月,根據市里有關勞資政策,劉振明的退休金改為標準工資的60%,即每月30.6元,從一九七八年六月一日起執行。劉振明終於過上了安寧且有一定保障的生活了,遠離了恐懼,遠離了荒唐……他的個人經歷,也正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中國人個人命運的一個縮影吧;也就在這一年,中國的改革開放正拉開歷史的大幕。

一本七十年前只使用過一次的民國護照,用過後就壓在箱子底作個紀念吧,它也是一件精美的證照藝術品呢。多少年後再拿出來還新板板的,行家會給一句「品像也不錯」的話,可事情正好相反!當我們七十年後看到它時,卻是破損、脫頁、脫殼,像使用過無數次似的,像它的主人一樣飽經滄桑……但護照也給我們留下了歷史的細節,讓我們有回到歷史現場之感覺。這就是歷史證據的魅力吧!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42期;民國101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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