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大戰結束中國東北三年作戰略述

李達人

壹、前言

近數年來，國際間高呼和平互助，摒棄戰爭。海峽兩岸的炎黃子孫，更冀消除一切忌恨，互助合作，共謀進步發展，邁向大同目標。在此時陳述過往戰爭，似乎不合時宜！然以戰爭是人類生存的部分歷史記述，我中華民族能繁衍為地球上唯一獨大族群，端賴數千年的歷史記述不斷之所賜。故不惴愚陋，願寫此文，感慨雖多，事證不容泯滅。憶日俄兩帝國，早在我東北土地上爭奪權益，於一九○四、一九○五年間，發動劇烈戰爭，主戰場雖僅於旅順；而瀋陽、遼陽、通遼各地，均遭戰禍。筆者於民國三十六年春夏間，參與收復通遼及解圍四平作戰中，曾親眼見到通遼東之錢家店、四平南之桓鉤子等地，有當年俄軍敗退時，阻止日軍追擊所構的工事殘壘；想當時我東北同胞所受之損害，必定不輕。

日本逐退俄國後，更於民國二十（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進兵瀋陽，旋即北佔吉林、黑龍江，西南侵錦州、熱河；一面利用溥儀傀儡，成立偽滿州國，一面進攻山海關、古北口，更向平、津節節進逼。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據蘆溝橋，向宛平縣城進攻，激怒中國全民，在蔣委員長中正先生領導下，揭開第二次世界大戰序幕，持續八年的艱苦戰爭。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宣佈投降，二次大戰結束。日駐華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代表日本在南京正式向我國簽署降書。

俄國於日本宣佈投降前六日，大軍向我東北湧入，阻我接收，將所有日本關東軍的裝備資源，及整個東北要點、要線和工業設備，全部為其所掌握，裝備林彪所率侵入東北的部隊。根據五十六年十月二日二十四時半，蘇聯軍事觀察家維涅夫的廣播詞中，有關蘇俄交與中共的武器、彈藥、物資一節，是這樣的：「蘇軍指揮部，立即把所有武器、彈藥全部無償的交給中國人民解放軍，共轉交了七十多萬枝步槍，一萬四千多挺各種機槍，一千八百多門大砲，七百多輛坦克，大約九百架飛機，將近八百座彈藥和軍用物資倉庫，以及松花江內河艦隊的艦船；從此，中共人民解放軍的裝備方面，發生了顯著的變化，迫擊砲的數量增加了一倍，步槍和機槍、大砲增加了三倍，彈藥增加到二十倍以上。」林彪便乘此收編地方部隊，擴充叛亂武力。我政府幾經交涉，俄軍抗不撤退；蔣經國奉命到蘇俄首都莫斯科與俄首領史太林洽談，亦無結果。迫不得已，始決定以武力作戰，強行接收。

本文之前，筆者以民國六十七年曾出版東北戡亂回憶一書，八十五年，因事實需要，再版一次，以及應有關者之垂詢，或為他文之補缺等，合計發表過六十萬餘言；然皆偏重地區性；戰役性的記述，未能將最高當局之決策指示闡明，以及東北的最高指揮官之違誤的重要事實說出，茲以七千餘字，晰其要者。

貳、出師逐俄　維護主權

抗戰勝利前，我國重兵，多固守西南各地，並補充裝備，準備反攻；新一、新六兩軍，在印緬戰場，早期接受全部美式裝備；得半美式裝備的僅二十四個師，六十、九三兩軍之師屬之。日本宣佈投降，失地即需收復維護，收復區最遠者為東北，其他又為俄軍強佔不退，該軍係早期即配置於遠東的精銳，我今被迫對付該軍，自非精銳不可。

民國三十四年十月下旬開始，陸軍第五十二軍趙公武部、十三軍石覺部、六十軍曾澤生部、新一軍孫立人部、新六軍廖耀湘部、七十一軍陳明仁部、九十三軍盧濬泉部、青年軍二○七師羅友倫部等，於三十五年五月底前，先後進至東北地區。五十二軍最初於秦皇島登陸，攻略山海關後，即向綏中、興城、錦西、錦州推進，繼取黑山、新民、佔瀋陽，爾後收復安東。十三軍由錦州取朝陽，西向取凌源、平泉，收復承德，旋攻佔古北口，與華北戰區相連繫。六十軍登陸後，北取海城、鞍山、遼陽，惜海城不久失去，守軍一八四師師長潘朔端附敵；該軍後即趨盤石、取永吉。新一軍抵瀋陽後，即接遼陽、海城之防，旋取西豐、北豐，下長春，佔德惠，過松花江，建陶賴昭為最北之堅強據點。新六軍取撫順、本溪，旋接新一軍海城、遼陽防務。七十一軍取鐵嶺、昌圖、四平，再西取遼源。九十三軍葫蘆島登陸後，掃清回竄綏中、興城、葉柏壽、凌源之敵，旋收復建平、寧城、乃林，繼取熱河心臟赤峰，再取林西、經棚、林東、天山、開魯，連接遼北之通遼；一部援營口，收復石橋市，下蓋平，北上規復農安，再復通遼。各軍上述作戰，真如摧枯拉朽，風捲殘葉般的清除敵軍抵抗，收復領土主權。惟收復地區，須分兵維護其政、經設施，且收復土地與維護兵力，衡成正比，終至無進攻兵力爭取主動！又以在全盤大勝中，也遭到局部小挫折，如六十軍一八四師海城、梅河口之失，五十二軍二十五師愛陽邊門之敗，十三軍清原、草市之挫，七十一軍不期與銳進之敵遭遇受損而退守四平。雖損失輕微，究屬實力虛耗。蓋雙方作戰，均求勝利之結束，而勝負又賴後援力量之大小以為斷。觀敵方得自蘇俄的大力支持，盛衰轉換我則生產運輸均緩不濟急戰力強弱，敵主我從之勢，已非常顯明。

參、危局難扭轉　最高統帥令撤軍

三十六年六月，四平戰後，表面我已得到完全勝利，實則捉襟見肘，應付已非常艱困。此時中樞對東北局勢，已感非積極圖謀，難期挽救！於是決定了兩個方案：

一、由關內抽調有力部隊增援東北，打破現局，形成優勢爭取主動，尋敵主力而擊破之，以貫徹收復東北之目的。

二、就現有兵力，縮短防線，以瀋陽為頂點，掌握遼西、遼南走廊，確保北寧鐵路及營口，阻敵進關，以待關內戰場之勝利，再拓展東北。

兩案均適宜：一案主動積極，確保八年血戰收復之領土不再喪失。二案沉穩待機，再謀開展。參謀總長陳誠上將到東北進一步瞭解情況後，懷極旺盛之企圖，作扭轉頹勢之努力，採行第一案。惟中樞決策，似為中共預知，令各地全面擴大進攻，致我無法抽調兵力出關。即用瀋、錦地區地方團隊，及原出關部隊中抽出之部，增編為新三、新五、新七、新八各軍，以留光天、陳林達、李鴻、沈向奎分任軍長，用補所需爭取主動；惟械彈生產運補，部隊整訓，均難如預期，不似敵得俄援之快捷。

總統蔣公，深悉全般情況，於三十六年十月下旬，避壽廬山，電召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副長官鄭洞國到牯嶺，面授撤兵瀋陽、長春之機宜；陳誠上將極表同意。正著手實施，敵乃先向我駐守北豐、東豐、貂皮屯之五十三軍一一六、一三○兩師強力進犯，該兩師損失慘重，該軍從此，則僅留殘部矣。敵更續於三十七年一月，向法庫進攻，行營為解法庫之圍，並聚殲犯敵第三、第七、第十縱隊後，遵總統蔣公意旨，將所有力量後撤。乃命第九兵團司令廖耀湘為右兵團，指揮新一、新六兩軍，沿瀋（陽）法（庫）公路及其迤東地區積極前進，捕捉敵第三、第十縱隊。以新五軍為左兵團，擊破敵第七縱隊。又令新三、七一兩軍增援新五軍之作戰，以期主力廖兵團能按計畫前進，聚殲敵人。然以廖兵團行動遲滯，致新三、七一兩軍損失極重，新五軍全部犧牲；廖兵團則退歸原地。陳上將之殲敵策略失敗，更積極調度，盡力全撤事宜，擬暫置重點於錦州，再作後圖；然又抱病離職，實為撼事。

衛立煌繼任後，大背最高統帥意旨，變更前任決策；一意孤行，以重兵守瀋陽，分少數守長春、錦州。此時長春已成孤點，是一著死棋，毫無作用。其兵力係原守長春的新一軍三八師改編為新七軍的李鴻部，及由永吉撤來的六十軍曾澤生部，守將為鄭洞國中將。錦州此時乃東北唯一要地，華北的最大屏障，關係華北、東北存亡前途，進攻退守，均具無上價值！衛立煌竟不重視，僅以第六兵團防守；該兵團主力，又僅有盛家興的第九十三軍，該軍的二十師又分守義縣；另一八四師，其戰力僅及九十三軍一個師之半；新八軍為新編各軍之最後編成者，人員裝備，更為短缺，錦州戰起，才倉促對敵。三十七年八月下旬，義縣戰鬥開始，至九月二十日犧牲告罄，孤城陷敵。蓋林彪所部，至三十七年已發展成十二個縱隊，相當於十二個軍，每縱隊轄三至四師，另有幾個獨立師及砲兵部隊。他以第十二縱隊及兩個獨立師圍緊長春，以四個縱隊牽制瀋陽外，親率七個縱隊及砲兵部隊約四十萬眾，及熱遼軍區陳子華、李運昌部十五萬人，總共五十餘萬，全力進攻錦州。守軍於九月下旬開始，奮戰至十月十五日，彈盡援絕，傷亡殆盡而淪陷。蔣公於是日晨急飛瀋陽，令衛立煌即刻放棄瀋陽，全力恢復錦州。令長春守軍即刻向瀋陽、錦州撤退。旋飛葫蘆島督導候鏡如東進兵團迅速東進。

此時圍長春敵部不斷向六十軍曾澤生部廣播、喊話：「蔣介石消滅你們的毒計，你們該明白了！你們能突破重圍嗎？你們能逃得出東北地區嗎？我們不忍心讓你們餓著肚子倒在冰天雪地上，結束為人民立功贖罪的大好前程…」曾澤生得知關係東北全局之重地錦州，中央都無法挽救而失陷，遠在毫無作用價值的長春，還有何希望！在共軍策動成熟及其自身惶懼之餘，於十月十七日宣佈附敵。李鴻亦率該新七軍向共軍繳械投降。守將鄭洞國被俘。

肆、衛立煌斷送東北　危害無窮

憶三十七年春，蔣公迭次下達命令，飭東北戰區，限期實行撤退。然以衛立煌任東北剿匪總司令後，堅決反對放棄瀋陽，彼謂：㈠我軍裝備笨重，北寧鐵路沿線地區利於守，不利於攻；且正值融雪季節，大軍撤退困難。㈡瀋陽工事堅強，固守確有把握。㈢瀋陽兵工廠生產力大，棄之可惜。㈣放棄瀋陽，影響民心士氣及國際。此時東北社會名人、民意代表，更叫囂喧嚷，指摘備至，大老們更不斷訴說「不能放棄東北。」因而動搖了最高統帥的決心，乃將此正確至當的方案無形擱置。

是年秋，林彪率眾五十餘萬進犯遼西，謀奪錦州，總統蔣公於九月二十四日電召衛立煌到京，嚴令其迅將四十九軍空運增援錦州，其餘主力即刻集中新民，向新立屯出擊，以解錦州之危。更派參謀總長顧祝同上將同飛瀋陽，共策進行。詎料衛立煌竟延至九月二十八日才召集軍長以上人員會議，對馳援錦州，仍考慮未決。十月一日，蔣公飛北平，電召顧、衛兩人面責，衛知援錦不能再拖了，才令第九兵團司令官廖耀湘指揮新一、新三、新六、四九、七一各軍計十二個師及野砲部隊向新民集中，在時間上已較總統預計延遲了十日。且廖耀湘在新民又停頓了一星期未動。茲引中共瀋陽軍區張振隆中校於一八八八年出版之《雪白血紅》中載中共陣中日記中之一則：「林彪大軍圍攻錦州，最激烈之時，蔣軍廖耀湘率十二個師及特種戰砲部隊解圍錦州，停止彰武、新民數日，其參謀長楊昆問廖：我們隊伍為何停頓不動？廖答：快了，錦州之戰，已到最後了，不出五日，即可結束！那時，我們當然動了。」

當林彪率大軍對錦州發動攻擊時，總統蔣公在北平曾電范漢傑：「刻正督促瀋陽抽調大軍前來解圍，以夾擊匪主力一鼓殲滅。」又電：「估量力量，能守得住，則固守待援；如守不住，可轉移至蘆島，以取得海上連絡線。」范因深信瀋陽大軍不久可到，正可夾擊敵軍，打一場極具重要性的殲滅戰，其決心未可厚非。

當敵全力進攻錦州之初，潘陽剿總，在責任上決不能坐視不救；幕僚會議提供四案：

一、集中全力（留少數守瀋陽）取捷徑向錦州前進，乘敵圍錦州粘著未下之時，拊敵之背，與錦州守軍夾擊殲敵。

二、打通遼南路，將部隊轉至營口，藉海運至葫蘆島，增援錦州。

三、固守瀋陽不動，等敵來攻，再藉堅固工事迎戰。

四、一面固守瀋陽，一面分兵（全兵力二分之一）截擊正圍攻錦州之敵主力的後方連絡線，間接解錦州之圍。

此四案，以一案最正確：是遵最高統帥以全局（全國戰勢）著眼的指導方針。現以敵軍被錦州守軍吸住，無法脫離戰場，正是瀋陽大軍及華北東進兵團圍殲敵人主力的大好時機。東北剿匪總司令衛立煌，理應親赴前線，督導各軍，奮勇向目標點錦州衝擊前進，既不失殲敵主力良機，又解了錦州危難，也貫徹了最高統帥著眼全局的決策。二案是避戰脫敵：大軍能僥倖打通遼南路到達營口，是否能集備了足夠船艦以供運輸；且打通遼南路，營口海運至葫蘆島，大部隊兩次上、下船艦等所需時間，是否計算過；且到達葫蘆島，就可解圍錦州嗎？錦州激戰時，林偉儔軍長指揮四個師東進解圍，被阻於塔山之北，激戰一日夜，損失極重，敗退錦西及葫蘆島，即是顯例。三案是盲人瞎馬，禍國害民：因錦州正與八倍於我的強敵血戰，危在旦夕之時，衛立煌不立即挽救，而堅決主張固守瀋陽不動，等敵攻下錦州後回師來攻時，再藉固有工事迎戰；此無異讓敵人先斷我四肢，再任其來破肚開腸。四案是粉飾敷衍，自欺欺人：此案之議訂者，乃既無勇氣贊成一案，又不願附和逃避當面強敵而失立場的二案，更不贊成自尋死地的三案，乃訂出避重就輕的辦法，分兵截擊敵後連絡線，若僥倖小有所得，不失高層〈國防部〉僚屬的卓見。最後，讓林彪攻下錦州，回師將廖耀湘五個軍擊潰，瀋陽不戰而失。

伍、庸將違反最高統帥決策

東北三年對共軍之作戰，由節節勝利而登峰。通常高到不能再高的頂點，必產生變化，即一般所謂「奇跡」，是弱者即欲出現，強者無力克服的「強弱轉換」。結果，敵由弱轉強，我由強轉弱而日趨下挫至「敵主我從」的態勢，終至全部失敗而棄守東北。

得此終結，肇因固多，不必詳說，僅略說戰略決策：

最高統帥對各時期之作戰，均有明確致勝的指導方針，但執行者或因循謬誤，或陽奉陰違，甚至不予執行，致為毛共所乘！茲再引（前已引過一則）共軍張正隆中校出版之《雪白血紅》中，載中共陣中日記中之一段；「東北局勢，演變至一九四八年初，蔣介石主張撤退東北（國民黨上策）是毛澤東最耽心，最不願見其實現的；衛立煌更加反對。其後，蔣介石主張東西對進，會戰遼西，殲敵主力，范漢傑抱此希望；這為林彪最憂慮，最懼怕的事。九月二十四日，衛立煌奉召飛南京，命其出兵遼西援錦州，並派參謀總長顧祝同到瀋陽監督執行；但衛立煌毫無行動表現。」

前東北剿匪總司令部參謀長趙家驤將軍文稿中，對三年東北作戰結果，有小段感慨：「東北最後錦州會戰之敗，在該方面（瀋陽）軍未能貫澈最高統帥意旨；加以各高級指揮官無決心，無準備，部署不當，行動遲鈍，指揮無方，策應不力。此一役本為殲滅林彪所部良機，反為其將我各個擊破，卒至敵軍長驅入關，取平、津，下江南，席捲大陸。」

陸、後語

俄軍據我領土抗不撤退，彼亦知乃違反聯合國憲章及國際公法，是十足的新侵略行為，故彼以拖延撤退來遂其毒謀。當我大軍於民國亡一十四年十月底開始，至三十五年五月底，整整七個月時間，彼已實現了：一、掩護中共力量，進入東北，以主宰一切。二、徹底收繳了日本編練的六十萬關東軍全部武裝。三、撮取了該地區一切資源。四、搬走了一切輕重工業設備。所以我出關部隊，所遇抵抗的敵軍，乃林彪指揮的部隊而非俄軍，其戰力也異常脆弱；故我能風捲殘葉般的態勢而越過松花江至哈爾濱南面。也因收復土地愈廣，兵力愈分散，戰力無法集中，形成「強弱轉換」被動追隨！復因主事的後期首腦庸懦自私，違逆最高統帥意旨，致東北失守，造成大陸全失。

東北行營政策上最錯誤的是棄置己力為敵力：對被俄軍強繳武裝的六十萬關東軍全體人員，沒有設法妥善照顧以維護地方，反促成其投向敵方，以使敵力迅速壯大發展！否則我出關大軍，必可向機撤退入關，則爾後中國歷史，又將是另一寫法。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0期；民國89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