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復孔祀平議》

一、斷句標點
復孔祀平議(或廢孔祀抗議)1
李曰垓遺著
謹按 2 大學院訓令:【孔子生於周代，布衣，講學，其人格學問自為後世所推崇。惟因尊王忠君一點，歷代專制帝王資為師表，祀以太牢 3，用以牢籠 4 士子，實與現代思想自由原則及本黨主義大相悖謬 5。若不即行廢止，何足以昭示國民。】又案內政部訓令:【查廢止孔祀，曾經大學院命令公佈在案。近來各省地方因孔祀既廢，對於孔廟保護一層多涉疏忽，以致毀壞廟宇、侵佔廟產等事時有所聞。似此情形實易滋社會之紛 6 擾，興士林之誹議。須知孔祀之廢，乃廢除迷信之祭祀與偶像之瞻拜，並非推倒其人格學問，及其在文化歷史上之位置。則對於各地方之孔廟，仍須妥為保護，以安人心，而資景仰。並宜利用其位址，辦理圖書館、運動場或民眾學校，籍 7 以作育人才 , 庶 8 孔廟賴以永久保存，而辦法又深契 9 孔子誨人之旨。雖廢去形式上之祭祀，而實能引起精神上之尊崇，自不應再有毀壞、侵佔各情事。為此，令仰該廳通飭 10 所屬各機關，嗣後對於孔廟務須一體加以保護，並善為利用，是為至要】，各等語 .. 尋繹 11 詞旨之輕重，似內政部專主廢祀，而大學院則兼主廢孔，惟於孔子之人格學問，則各有【推崇】、【尊崇】字樣。既推崇矣，而又廢之，煌煌訓令何可為訓耶?廢其所崇將崇其所廢，勢所必至，理有固然，由是而之焉 12，生民之禍烈矣。此不必旁刧博引也，僅就原令詞旨逐一推闡，引而伸之，而其理自見矣。
尊王忠君為孔子學說，是誠有之，然亦原令所謂【一點】耳。孔子學說有小康說，有大同說。尊王忠君蓋救春秋諸侯力政 13，政出私門，民不堪命之時弊，小康之說也。如來一代法教有權有實，權者隨緣，實者究竟。小康之說，權也，隨緣也;大同之說，實也，究竟也。開權顯實，孔佛一理。凡世界一切學說，大都不脫時間性與空間性，即今之所謂背景者是。權與小康固不離背景，實與大同則超背景。而為言此，實吾東洋學術固有之特色。不謂 14 今之學者不于我固有之學術作系統之研究，輒敢斷章取義，詆毀先民，蚍蜉撼大樹，可笑甚矣!雖然此義玄遠，姑卑之 15 無高論，就事論事，請言尊王忠君。
夫唐虞揖讓而稱帝，而夏則稱王，商周征誅亦稱王，而秦以下又稱皇帝，是帝王皇帝本游離不定之假名。今以歸納法 16 求帝王皇帝之通義，則皆君而已。又以演繹法 17 求君之定義，則首長而已。是故帝王皇帝，君也;諸侯，亦曰邦君;大夫于采邑，亦曰主君;後之刺史，曰使君;太守曰府君;乃至家人之嚴君;婦女之太君:有蒞臨之義，則君之何必九五 18 之尊哉?明乎此，則總統制之總統，亦君也;委員制之主席，亦君也;無主席之委員會，亦君也; 乃至局長，亦一局之君;縣長，亦一縣之君。或曰君字不惟其義，而惟其名，於今之時代究非所宜也。不知吾人日用而不覺之諸君某君其義，才視爾汝而加敬，究何不宜之，有忘實義而執假名，傎孰甚焉 19 !世界政制不離首長制度，則君字尚未可打消，必以尊之忠之。為不然此 20，則劍匣帷燈 21，三千年後之無政府主義，呼之欲出矣。如此徹底，則其以尊王忠君斥孔子也，亦固其所。但抵刧 22 二千年前地上之基礎，又架起三千年後空中之樓閣，玄 23 之又玄，苦於解人 24 難索耳!
上來所述尊王忠君一點，其不足以坐罪孔子亦明矣。籍曰:【罪也。】夫以孔子之人格學問及其在文化歷史上之位置，乃以一點而見擯，一點之為害，如此其大哉。人有讀孔孟書弋 25 取清廷翰林一點，一自投身革命尚不失為偉人，而孔子有尊王忠君一點，遂不獲保其久享之太牢，不知何以此一點竟不得比於彼一點，天下之不平莫大乎是。籍曰:【所惡乎此一點者，為其為歷代專制帝王資為師表，用以牢籠士子也。】帝王自資之于孔子乎何?與人有被盜者，盜既胠 26 篋探囊而去矣，乃執其人而科 27 誨盜之罪，豈理也哉!而況二千餘年之數百帝王，未必一一皆盜其所以資為師表者容，亦有治世之微榷 28 存焉。僅意其為牢籠士子，抑何視天下之不廣乃乎爾 29。總之，專攻一點，謂以此絕帝王牢籠之資，勿論其說之當否，皆不免適成戲論。今請得而莊言之: 帝王之所資又為一事，孔子之能資為一事，世之不可無所資又為一事，此何可混為一談者。人類對於其中之優秀者，勿論其為道德，為學問，為功名事業，乃至一節一藝，莫不肅然起敬，樹豐碑，闢專祠，鑄銅像，作傳記，歌之、詠之、紀念之，種種儀式不同，而其所為致敬盡禮則一。雖以共產黨之目無今古，一切打倒，且奉馬克思、列寧為其不祧之祖 30，此無他，資為師表，人類之通性則然，抑亦所謂治世之微榷存焉。中國有史以來之人物，所可資為師表者，不能僂指數 31，而要以孔子為最。雖【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種種讚美之詞，今所目為朽腐者，不足以塵大學院之聽。然姑就原令所謂人格學問立論，其純全當為第一;就所謂為後世推崇立論，其隆重亦為第一。今選此第一之目標，下總攻擊令，在大學院是否自命擒賊擒王，雖不可知。要之作戰之道，據點突破，斯破竹之勢成。何則以純全第一，隆重第一之孔子，只以尊王忠君一點，即可打倒?凡前乎孔子，後乎孔子，斷自辛亥以前之五千餘年，誰非生活于尊王忠君空氣之中者。孔子不得免，其餘等諸自鄶 32 摧枯拉朽矣。一聲霹靂，石破天驚，其勢不難舉五千年之祖若宗，一掃而空之，此真天下之大暴動哉!前者漢口共產黨書孔子名刧之狗頸，又逐而抶 33 之，說者謂共產黨得志馬克思列寧將躋孔子之堂，而奪其臠 34。夫共產黨暴動而報賽 35 其開山祖，則有馬克思、列寧爾。不知大學院心目中又是何人?暴動，本共產黨之發明專利品，今未冒牌而先假借之，以此一手段濟彼一主義，哀哉中國，雙料的破壞矣!
二百年來，自由主義據思想界之正統，則思想以自由為原則固矣。然自由主義發達之結果，科學勃興，工商業勃興，無意中造成今日資本世界。於是社會主義如雲而群起對資本家作不平之鳴，無論其態度為和平，為激烈;其方法為改良，為暴動，要其論鋒所及，莫不以資本主義為攻擊之正面，而自由主義亦遂時時受其側面之襲擊。故觀於今日嶄新的學說之壁壘，政治之蹊徑，思想自由一語，在現代是否尚得維持其原則之地位，此非淺學所能臆斷。大學院為一國學術總匯之中樞，務請稱心而談 36，勿作英雄欺人語，使國人茫然也! 雖然原則不原則，茲姑不論，大學院既以孔子為與思想自由原則大相悖謬而廢止之，是文字上已認定思想自由原則為不悖謬，茲亦姑如其文字以清，益不知所謂大相悖謬者，為指孔子之能資乎?為指帝王之所資乎?如指帝王之所資也，“君其問諸水濱”37;如指孔子之能資，則小康大同之偌大範圍中，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盡有思想家遊刃之餘地，又安在其不自由者。若以私心剪裁孔子之學說，縮小範圍而至於一點，側足於一點之上，轉動不得，此則大思想家作繭自縛，自不自由，抑又誰懟 38 ?子思以天地之大狀其祖德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背。”吾不敢強今之學者信此兩言為孔子之真際，然亦望由此兩言，察孔氏之態度，是否與思想自由原則相悖謬，則思過半矣。抑 39 所謂思想自由本有界說，界說維 40 何?歐西說者言，人人殊第 41 抽象的攝其大旨，總之不離乎於某種限度中可以自由，於某種限度外不得自由者近是。若漫無界說，放其心於限度之外，此則獸之走壙 42，雖使孔子學說之範圍再擴大仟佰倍，亦實不足以容其馳騁思想而至於此。自由其所自由，而非吾之所謂自由，然則原則可廢也，謂孔子悖謬不更詞費矣乎 43 !故今日不必問孔子悖謬不悖謬，先問思想自由原則悖謬不悖謬，大學院而既認定思想自由原則為不悖謬矣，吾愛自由，吾亦愛人之自由，然則何為廢孔哉?大學院必欲坐罪孔子，吾願代表孔子，請君入甕耳!
青天白日之下，本黨主義尚矣。苟有與之悖謬者，廢之哉，廢之哉，何恤乎孔子!特不知孔子所以悖本黨主義者何在?將謂其學說全部耶，抑一點耶? 奉讀大學院訓令，望文生義，是亦尊王忠君一點之為害，已刧論44。前既言之，尊王忠君未可坐孔子罪也，縱使爰書 45 已定，援 46 八義 47 之例，尚可仰邀特赦。先總理之言曰:“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孟子便主張民權。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便是主張民權的大同世界，又言必稱堯舜禹，就是因為堯舜不是家天下，堯舜的政治名義上雖然是用君權，實際是行民權。所以孔子總是宗仰他們”云云。大哉遺訓，此非對於孔子之一點之特赦令乎?以先總理之嚴正公明，已亟亟 48 為之開脫，何物大學院又從而鍛煉周內 49 之，以故入其罪?昔李日知謂:“此囚無死法。”而胡元禮 50 則曰:“元禮不離刑曹，此囚終無生理。”將非時!閱千年胡元禮之枯骨，感戾 51 氣而復活耶?不寧惟是，先總理學綜中西，俯視千古，獨於孔子無微詞，且會場之演說，出版之著述，所以稱引而推美之者不一而足。此猶表著之范範者，若乃機神 52 流露為我後死黨人所必不可忘者，總理生平治事之暇，伏案搦管 53 必書《禮運》 “大道之行也”一節以為常。而“天下為公”四字之手澤，則幾於日月經天，人人皆見，此豈偶然?“大同”之心法在焉!此總理答俄國某君，所以有革命思想之基礎，蓋繼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正統的思想，而發揚光大之之說也。且夫本黨主義者，總理心法之產物也;總理心法者，孔子大同學說之嫡派也。一脈源流，在總理方自謂繼承;而大學院則璦瑰玉珮 54，大放厥辭曰“悖謬”。直接抨擊孔子，即間接懷疑總理，是則明明不認識本黨主義。不然，亦必別有一所謂本黨主義者在心中藏之，非其他黨員所得知。二者有一，於此大學院休矣!本黨以主義為號台，主義以總理為指歸 55，總理以孔子為法乳 56，一氣銜接，造成今日之党國。孔可廢也，總理又如何?恐党國之根本動搖始此矣!要之，今日以尊王忠君一點廢孔祀，此非孔祀存亡問題也，三民主義與無政府主義之消長問題也!月暈而風，礎潤而雨，自爾 57 君子尚欽 58 念哉!
凡不離背景之學說，其背景之分析，本有時間、空間兩性。易詞言之，則時代與國情是已。故同一學說，同一時代，或行於此，而不行於彼，或行于此而成，行於彼而敗，此無他，因情異也。自新潮勃興，“落伍”兩字成罵人之口頭禪。然吾聞時代的落伍者一名詞矣，未聞有國情的落伍者一名詞也。就此區區名詞之有無，以探討新潮之底裡，已足知其思想之傾向，殆 59 已遺落國情而專注於時代。豈豈者何知 60 時代國情都無所謂，惟以習聞時代的落伍者為罵人名詞，則亦勉為時代的不落伍者。此念一動，張脈僨興 61，無論思想方面、行為方面，皆呈一種急急顧景，常恐祖生 62 先我著鞭之現象，吾無以名之，名之曰搶前。譬如有人於此，甲方謂其有罪，乙即謂其可罰，丙則謂其可殺，丁又謂其當淩遲抄家。有淩遲抄家，則殺罰有罪皆落伍矣!若曰，是人無罪也，則豈特落伍，所有投機、腐化、反革命一切頭銜，且壓人欲死。只此搶前心裡已足使全國中風狂走，無論表面標榜之主義如何，不難殊途同歸，齊上暴動，一路而夷。考其所以致此之故，則偏重時代之一念皆之厲而已。民國初元，我國思想界尚風平浪靜，七八年後一時風起水湧，說者謂皆發源於北京大學。彼時北京大學尚未取得發號施令之資格，未嘗聞其如何昭示國人。惟據其成績之可見者觀之，似養成偏重時代之思潮，已無可為諱。此思潮之結果，他方面皆無所得，獨共產黨趁風駛船，一日千里，幾幾乎 63 有混一 64 中國之觀。今雖絀 65 于威力，一時寧貼 66，而莘莘學子受其麻醉，繫縲絏 67，走江海，墮頭顱，傾身家，以為之殉者已不知其凡幾。大屠殺之區，城郭邱墟，邑裡灰燼，赤地千里中，窮簷百姓之慘罪，非辜者又不知其凡幾。此尤其顯焉者也。若乃思潮潛伏，如水銀泄地，無孔不入，正不知袞袞 68 諸公何以善其後。北京大學之一幕，亦既焦頭爛額若此矣，今又化身大學院，據發號施令之地，首以共產黨將辦而未辦之廢孔一事，昭示國民，是直恐國民搶前心理之不足，又從而現身說法以為之表率。登高而招，臂非加長，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而聞者彰。吾烏知夫大學院一幕之成績，不更駕前幕而上之乎!七十老翁何所求，亦複東塗西抹，與三五少年作跳踉憨態，由旁觀冷眼觀之，正恐搶人之前者，人亦搶其前，不待鐘鳴漏歇 69 之日，仍成落伍耳。至隱禍之中于家國，孰知其極。《詩》曰:“老馬反為駒，不顧其後。”此種怪異心理，當借佛語以讚歎之矣，曰:“不可說!不可說!”
就大學院訓令原文逐一推闡孔子之不可廢，已得負面之證明，尚有正面之理由焉。孔子道全德刧，以中國五千年之人物論，萬世師表蓋無愧詞。按實而約言之:溫、良、恭、儉、讓攝身，以刧、信、敏、惠治事，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持世，而通貫之以知、仁、勇三德。此實足以救今日思想狂馳，行為緊張之極獘。與前四中全會期望文化復興，今國府提倡七端 70 八目 71 之主旨，尤極刧合。孔子之不可廢既明，然則孔祀如何曰複之便通世界，人類自原始至今日，自文明至野蠻，蓋無無祭祀典禮者，不過形式各別，作用各別而已。中國祭為“六禮”之一，《禮記》、《周禮》、《儀禮》，言祭之文至繁，其精義蓋與治國平天下之說息息相通。問其意可得聞乎?“曰:或問禘 72 之說。” 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孔子且不知，吾烏乎知之。雖然，吾不知祭之義，而知所以祭之意，則報本返始，崇德報功，寅畏肅恭起敬畏，使人皆有所矜式 73 而已。孔祀之不可廢亦其理也。奉讀內政部訓令，其扼要之語，謂孔祀之廢，乃廢除迷信之祭祀與偶像之瞻拜。語意含混，此不可以不辨。所謂迷信之祭祀，通論祭祀乎，抑直指孔祀乎?以普通義解釋迷信，則孔祀決非迷信，無待煩言。人類通行之祭祀，亦有迷信不迷信之分，安得一筆勾銷。以特別義解釋迷信，則迷信正無可厚非。若徹底的不迷信，此即昔人所謂打通後壁之見。一國中人人打通後壁，則今日之紀念周靜默三分鐘，讀總理遺囑，種種儀式，尚複成何意味?此理至明，故立言不可不慎也。至偶像之瞻拜，孔廟無偶像六百年矣，今日作此言無乃 74 無的放矢。且不拜偶像之說，耶教持之最堅，然耶穌、聖瑪利亞、聖約翰等等造像，禮拜堂中隨在可見，是耶教已自亂其例。外國之英雄豪傑、名臣大儒，銅像林立，更比土木偶堅固，是又何說?此有形的偶像也，若謂無形的偶像，亦不可拜，是仍落打通後壁之窠臼，此又不可不慎也。至祭祀之禮文、節目、名稱、物品，從宜從俗，時時變易，本無一定，顧凡變易，必有所取。若變祭祀為紀念之類，則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吾無取焉。大學院廢祀令至，乃注意及於太牢一牛之愛，是誠何心哉?齊宣王有知，將與大學院相視而笑矣。內政部之利用位址，又愛一牛之類也，要之此皆末節。孔祀既複，則一切由政府斟酌損益，規定通行，事甚易易，茲故不論。
複次 75 關於廢止孔祀一案，尚有餘義焉。祭祀為數千年之成案，孔子為數萬方里內四萬萬人之文化之總代表，此何等事?是否大學院、內政部所得擅專?事關國家紀綱，政府在上，似不應置之不問。至大學院與內政部之訓令，輕重出入，廢孔廢祀，莫所適從，亦行政上極大之弊端，所亟宜整理者。分別言之:對內政部之訓令，意存斡旋，其式為改良的，自有平心商榷之餘地;至大學院暴動式之訓令，其本身已無可商榷，手續上非以政府明令撤銷其訓令不可，一面仍依法律程式，治以紊亂紀綱應得之罪。是在政府之措施如何，舉國皇皇拭目俟之矣!(民國 17 年 10 月)
二、詞語注釋
1題解
民國 17(1928)年 2 月，中華民國大學院頒佈第 169 號訓令，宣佈“將春秋祀孔舊典一律廢止”，兼有廢孔之意;1928 年 6 月，國民政府內政部頒佈第 207 號訓令，重申大學院訓令，通令廢止年歲祀孔儀式，而做法上須對孔廟保護。在全國引起很大爭議。
曰垓先生面對兩個訓令在全國引起的激烈爭論，針對兩個訓令的謬誤，為自己於 1903 年考入雲南高等學堂讀書的老師，時任雲南省政府委員孫光庭 (1863–1944)少元(字)先生，以其名譽撰寫《複孔祀平儀》，又稱《廢孔祀抗議》，以示抗議。經其老師孫少元先生署名鉛印，分送宣傳，爭誦一時。
2 案:查考，核對。
3 太牢:古代帝王祭祀社稷時，牛、羊、豬三牲全備為“太牢”。
4 牢籠:本指關鳥獸的器物，借指限制、約束。
5 悖謬:言行荒繆，不合事理。6 分:分開，拆離。
7 籍:多音多義詞，這裡作動詞用，其義為借，讀 ji刧, 下文“籍曰”之籍，
作名詞用，是書籍的意思，而在文中指“訓令”，讀 j刧。
8 庶:作副詞用，幸的意思，也指期待。
9 契(q刧):多義詞，這裡是相合，符合，引申為投合。
10 飭(ch刧):多義詞，這裡是告誡，命令，還有責讓之義，通“敕”。 11 繹(y刧):其本義是“抽絲”，引申為尋究。與“尋”組為同義的合成詞。 12 之焉:之，作動詞用，導致之義;焉，表停頓，相當於“啊”。
13 力政:指相互攻伐。《墨子•天志上》:“順天意者，義政也。反天意者，
力政也。”司馬遷《史記•秦本紀》:“周室微，諸侯力政，爭
相並。”14 不謂:不料;不要說。
15 姑卑之:姑，姑且;卑，低下;之，語氣助詞，無義。
16 歸納法:由一系列具體的事物，概括出一般原理。
17 演繹法:由一般原理推出關於特殊情況下的結論。
18 九五:指帝位。《周易》:“九五，飛龍在天。”
19 傎孰甚焉:傎，同顛，即顛倒;孰 , 疑問代詞，誰，哪一個，什麼，哪
有，為何;甚，過分，嚴重，厲害;焉，語氣助詞，無實義。
20 為不然此:如果不是這樣。
21 匣劍帷燈:寶劍在匣，明燈在帷。燈光劍氣，若隱若現。這裡比喻事情無法隱藏或者故意吐露消息而引人注意。
22 抵刧:推擲，卸載。23 玄:深奧莫測。24 解人:明理識趣的人。
25 弋(y刧): 多義詞，這裡含有二義，一是用帶有繩子的箭射鳥，二是用
來射鳥的帶有繩子的箭，弋與取，合為射取、獲得之義。 26 胠(q刧):從旁撬開。27 科:多義詞，這裡是判的意思。
28 微榷(qu刧): 隱微的絕術。榷:渡水的橫木。
29 乃乎爾:即乃爾，如此之義，乎，助詞，無意義。
30 不祧(ti刧o)之祖:不祧，古代國君的宗廟分為家廟和遠祖廟，遠祖廟稱祧，家廟中供養的神位，除創業的始祖外，凡輩分遠的都需遷入祧廟中合祭，永遠不遷移的叫“不祧”。後用以形容因開創某種事業而永遠受到尊崇的人。也比喻對後代影響重大而不可廢除的事物。
31 僂(l刧)指數 :…僂 , 多義詞。這裡是屈的意思，逐一屈指可數。
32 自鄶(ku刧i):…鄶 : 西周分封的諸侯國，亦作“檜”。 “自鄶”含“自鄶以下”之義。典故為《左傳 . 襄公二十九年》:吳公子季扎聘(訪問)魯，“請觀于周樂”，魯樂工為演奏周及各諸侯國的樂曲，季扎先一一加以評論，而“自鄶以下無譏焉”。後將“自鄶以下”作為“等而下之不屑 ……”的表示。
33 抶(ch刧):笞打，鞭打。34 臠(lu刧n): 切成小塊的肉。
35 報賽:報達，祭祀酬神為賽。36 稱心而談:多多考慮，權衡再說。
37 君其問諸水濱:典故，《左傳•僖公四年》:“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南巡溺于漢水)，君其問諸水濱!”表示不承擔責任，或與此無關。
38 抑又誰懟(du刧):然而又怨恨誰呢?抑是多義詞，這裡作連詞用，表示語氣的轉折;懟，是怨恨之意;“誰”是疑問代詞作賓語，應前置於謂語…“懟” 之前。39 抑:這裡仍作連詞用，但表示“或是”、“還是”之義。
40 維:準則。41 殊第:差別連續。
42 獸之走壙:野獸往原野跑。壙，指原野。《孟子•離婁上》:“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
43 不更詞費矣乎:不是更加耗費許多言詞了嗎!這裡也是一個賓語前置句，是因為有否定副詞“不”，需將賓語置於動詞謂語“費”之前，“矣乎”
為句末語氣詞。
44 征論:進行批駁。45 爰書:記錄罪犯供詞的文書。46 援:引用。
47 八義: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又稱八德。
48 亟亟:急切，趕快。49 鍛煉周內(n刧):鍛，捶打;煉，熔化;周，周密;
內，同納，使陷入，全句為羅織罪狀，陷害於人。語出《班固•路溫舒傳》: “上奏畏卻，則鍛煉而周內之。”
50 李日知、胡元禮:均唐朝人，李官至宰相，武則天天授年中(690— 691)，累遷司刑丞。舊唐書載 :“時用法嚴急，日知獨寬平，無冤濫。嘗免一死囚，少卿胡元禮請斷殺之，與日知往復至於數四。”元禮怒，曰:“元禮不離刑曹，此囚終無生理。”答曰:“日知不離刑曹，此囚終無死法。因以兩狀列上，日知果直(公正、正確)。”
51 戾(l刧):執拗、怪癖，不合情理。
52 機神:對事物變化的原因、徵兆、發展邏輯能微妙感知、應對。
53 搦(nu刧)管:執筆。54 璦(刧i)瑰 (gu刧) 玉珮 : 用美玉做裝飾品。
55 指歸:指向、歸宿。56 法乳:效法標準，源泉。
57 自爾:自此。58 欽:尊敬、敬重。59 殆:大概，恐怕。
60 豈(q刧)豈 (k刧i) 者何知:可得勝者(或歡樂派)哪裡知道。第一個豈作副詞用，表示測度等之意;第二個豈，作動詞用，通愷，有歡樂之意，暗含高唱凱歌的得勝者意思。
61 張脈僨(f刧n)興:擴張血管，激奮起來。是指思想衝動，喪失理智的一種行為表現。
62 祖生句:指晉代的祖逖，中夜聞荒雞鳴，因起舞(舞劍練武)，形容其奮發努力，比任何人都早、都刻苦。
63 幾幾乎:在一起。乎，語氣助詞，無實意。
64 混一:不同的事物混合成一體。65 絀(ch刧):在這裡為“屈”之義。 66 寧貼:心境寧靜。67 縲絏(l刧i……xi刧):捆綁罪犯的繩索。
68 袞(g刧n)袞:相繼不絕。69 鐘鳴漏歇 : 又為鐘鳴漏盡。漏，滴漏，古
代計時器。晨鐘已經敲響，漏壺的水已經滴完。指到了夜晚。也比喻人到了老年，壽命不長。
70 七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
71 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72 禘(d刧):古代祭名。指王者于始祖廟追祭始祖的祖先;天子諸侯宗廟四時之祭，夏祭稱禘;遇有吉事之祭亦稱禘。文中引文出自《論語•八佾》。孔子回答:“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孔子故意說不知道祭祀的規定，而是為了強調祭祀的慎終追遠，崇德報功，教化世人，承先啟後。73 矜式:敬重效法。74 無乃:豈不是。75 複次:又及。
三、全文脈絡
1、首先鄭重地將大學院“廢孔”、內政部“廢祀”的兩個訓令核查後出示，指出其自相矛盾之處，以及將危害國家人民的惡果。
2、針對荒謬的訓令，逐詞逐句逐點批駁，從反面一一論證廢孔的惡果。
(1)尊王忠君無罪
孔子學說貢獻偉大，表現在方方面面。大學院卻只見“尊王忠君一點”，且不明確“君王”的實意和作用，妄加反對;古今中外的政體不離首長制度， “君”字未可打消，必以尊之忠之。一概打倒必將讓無政府主義禍國殃民，使中國幾千年的根基毀滅。
(2)深入剖析以尊王忠君坐罪孔子，是因為此一點為歷代專制帝王資為師表，籠絡士子的荒謬性。
首先引經據典打比喻，按照大學院的思維，孔子有如被盜者，盜已胠篋擔囊而去，卻被有司捕去判以誨盜之罪，且僅意其為牢籠士子;指出大學院把“所資”、“能資”、“不可無所資”等混為一談，無視人類對於其中的優秀者莫不致敬盡禮，資為師表的社會通性。對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純全第一、天下景仰的孔子，大學院些微看不見，聽不到，而下總攻擊令。五千年尊王忠君、尊宗敬祖的傳統美德將被這天下之大暴動一掃而空，使中國遭受雙料破壞!
(3)大學院所謂思想自由原則是立不住足的。
二百年來，思想界以自由主義為原則而產生資本世界，進而出現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又對資本主義作不平之鳴，使之遭受襲擊。孔子學說如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背，盡有思想家遊刃之餘地。而有人卻以私心剪裁之，縮小範圍而至於一點，側足於一點之上，轉動不得，作繭自縛;“思想自由”本有界說，但不得自由者卻近乎漫無界說，如野獸奔跑在山野上。大學院既然認定思想自由原則為不悖謬，為何坐罪孔子而廢孔 ? 我們代表孔子，以大學院之道還治大學院之身，請君入甕吧!
(4)孔子學說與本黨主義毫無悖謬
以先總理孫中山偉大的遺訓、無數演說、著述、題書等等證明:本党主義為先總理心得之產物，即孔子大同學說之嫡派;本党主義以總理為旨歸，總理以孔子為法乳。大學院直接抨擊孔子，即間接懷疑總理，根本不認識本党主義原理。訓令以“尊王忠君一點”費孔祀，就是使三民主義消亡，無政府主義滋長，從根本上動搖党國的做法。
3、分析荒謬的訓令產生的社會根源。
研究背景學說，探討新潮之底裡:昔日北京大學不顧國情，追逐當代思潮，結果為他人所利用，莘莘學子受其麻醉為之殉者不知其凡幾，窮簷百姓無辜者遭屠戮又不知其凡幾?今又化身大學院，以他人將辦而未辦之廢孔一事昭示國民，直恐國民搶前心理之不足，又從而現身說法以為之表率，乃至隱禍於國家。這種標新立異，一路殺滅，不顧其後的弄潮兒戲，其心理何其怪異!其惡果將至極點!
4、從正面論述為何尊孔，如何祭孔。
孔子道全德備，萬世師表，其溫、良、恭、儉、讓等，足以救今日思想狂馳，行為緊張之極弊，與四中全會期望，國府當今方針極吻合。古今中外無無祭禮者，形式作用各別而已。不要糾纏細枝末節，不落打通後壁窠臼，一切由政府斟酌損益，規定通行，做到報本返始，崇德報功，寅畏肅恭，人人有所尊重效法。
5、嚴正提出對兩個訓令的處理。
兩個訓令，輕重出入，莫所適從，為行政上之極大弊端。內政部訓令，意在斡旋，尚可商榷;大學院暴動式之訓令，非以政府明令撤銷不可，並治以紊亂紀綱之罪。
四、粗淺感悟
民國 17(1928)年 10 月，李子暢曰垓先生面對“廢孔”、“廢祀”兩個訓令，不盲從，不怕鬼，而是以審視千古，穿透時空的目光和大智大勇者的膽略，揮動天南這枝如椽大筆，寫出了這篇旗幟鮮明、潑辣詼諧而又絲絲入扣的強烈抗議。在中國歷史上，我們看到“五四”中打倒孔家店的旗手，後來悔悟又紛紛尊孔讀經;解放後，尤其是文革中到處辱刧孔孟，焚書坑儒、打倒一切的文明古國裡，讓國人直至今日還親眼看到，親身受到社會道德崩潰淪喪的危機和苦楚;痛定思痛中，今日的國人也迎來了復興中華傳統文化，講究五倫八德的春風，看到了偉大的孔子全身塑像屹立在各地的學府裡、校園中，看到以孔孟學說為精髓的儒家經典，國學經典的出版物如雨後春筍，如百花滿園，一派春回大地的喜人景象。孔子學院也遍佈世界各地。孔子學說多次經過歷史大潮的衝擊而顛撲不破，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柱是不可摧毀的，中華民族的國魂是不容丟棄的! 這就是這篇文章具有無窮的生命力之所在，不但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而且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本文為應李梓暢曰垓老之嫡孫李祖華先生之約稿)
原文作者簡介
李曰垓(1881~1944 年)，字子暢，騰衝縣和順鄉人。京師大學堂經濟特科畢業，歷任永昌中學教師，雲南省沿邊土民學堂總辦，創設土塾 128 所。民國前一年辛亥重九起義後，任雲南省軍都督府軍政部次長，民政長公署祕書長、西藏宣慰使。民國五年護國討袁，起草討袁檄文。1930 年後任雲南省第一殖邊督辦，興修水利，倡修滇緬公路、鐵路，親自勘查路線。著作有:《滇緬界務說略並圖》、《天地一庵詩抄》4 卷，章太炎稱他為天南一支筆。他是雲南省近代史上的政治和活動家與學者，其美政文名享譽全國。
本文三、四兩節，作者簡介
楊發熹 1940 年生於雲南省騰衝縣和順鄉，從事中小學教育四十年，曾主辦過地方小報，創辦《益群中學校刊》，策劃主編復刊，五四後反帝反封建的鄉村刊物《和順鄉》。十年出書七本，以第一副主編職出版《和順》叢書《鄉土》、《華僑》、《人文》三卷本。現整理文稿《悅曦亭習作匯編》。現任雲南省僑史學會會員、理事、第五屆理事會副會長，被世界教科文衛組織列入專家組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