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紀行

張益才
台灣，曾經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是因為我很小就知道這是祖國寶島；陌生，是因為千里之遙，素未謀面。台灣，曾經是一個親切又疏遠的地方。親切，是因為父母說：那裡有我們的很多親人；疏遠，是因為兩岸曾經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隔離和政爭。
因為和英才哥、張琦姐相約一起赴台看望年屆百歲高齡的舅公等在台親戚，今年5月，我終於有機會第一次走進台灣。然而，就在我們抵台前一周，舅公卻突然去世了！這位1949年坐最後一條軍艦從上海來台的國軍老兵，這位豁達慈祥的老人，帶著他近一個世紀的人世滄桑、悲歡苦樂，就這樣突然地、靜靜地走了……
我懷著悲傷和遺憾參加完舅公的追思奠禮，一面在心中默默祈願舅公早登極樂，安享冥福；一面在親戚的勸導下調整心情，開啟了我的台灣之旅。
故宮印象
台北故宮博物院，一直是我心嚮往之的文化聖地。首次來台，自然不可錯過。早上八點半，此處已是人聲鼎沸。一進大廳，迎面即見中山先生坐像，在盛開的蝴蝶蘭之間尤顯莊重肅穆，令人敬仰。沿扶梯而上，「巨匠的剪影—張大千120歲紀念大展」正在此舉辦。大千先生真跡，我先前僅在雲南省博物館有幸得見兩幅：一為龍門景色，一為提籃觀音，俱為乙酉年（公元1945年）大千先生來滇時所作。此番幸遇大展，近百幅精品力作集於一堂，線條的流暢，構圖的奇美，水墨的盈潤，潑彩的絢麗，真是大飽眼福，目不暇接！走走停停，細賞慢拍，不知不覺已時近中午。經此一番觀賞，對大千先生的書畫藝術之美，揮灑性情之趣加深了認識，一位雅俗共賞、師古出新的藝術巨匠更深入我心。
汝窯青瓷，也是我到台北故宮不願錯過的部分。公元11世紀創燒的宋瓷珍品，「雨過天青」的絕美釉色，輕如蟬翼的開片細紋，似玉非玉，美輪美奐，令人讚嘆。而那舉世無雙的無紋水仙盆，又使汝窯珍瓷在跨越千年的寧靜優雅中，憑添了幾分迷人的神秘……
中華文字，是傳承數千載而從未斷絕的華夏文明的最重要載體。毛公鼎、散氏盤、宗周鐘，當這些聲名顯赫的鼎彝重器呈現面前，當浸透著數千年歲月滄桑的青銅銘文映入眼中，在慢慢欣賞和辨讀的過程中，你會不知不覺地被這些古老而強大的文化基因所感化，作為一個中國人對遠古先祖的崇敬、對華夏文明的自豪油然而生。透過這些古老的文字，我們不僅為能知曉自己從哪裡來而心懷感恩，更對未來要向何處去增添了自信。
天色已晚，我仍在琳瑯滿目的文創商店流連忘返。售貨小姐細心地幫我把選購書籍畫冊妥實包好、裝袋，拎一拎，重重的，心裡很是滿足！走出大門時，已過了博物院正常下班時間。天上下著雨，卻已沒有出租車來載客。沒傘的我擔心雨水淋濕了新購的愛書，向正準備下班回家的工作人員詢問怎樣叫到出租車。一位熱心的姑娘叫我等她片刻，隨即和同事給我拿來一把大傘，又主動領我去可以叫到車的地方。一路走著，兩位好心的姑娘要幫我提書，我自知這些書份量不輕，忙道謝婉拒，心裡暖暖的。姑娘們在雨中撐著傘，一直陪我等到車來。我為耽誤了她們回家很是過意不去，便懇請她們一起坐車，順路送她們回去，聊表謝意。兩個姑娘笑起來，說：「到家的話很遠，也不順路。到就近的捷運站好了。」分別時，我將雨傘還給她們，姑娘們笑著說：「這傘送給你吧。」我不好意思，堅持奉還。姑娘說：「那你用完把它再送給下一個有需要的人吧！」和她們揮手告別，我的心裡暖暖的。台北人真好！
官邸花園
一早搭車趕往士林官邸，一路上車水馬龍，停停走走。跨過基隆河，遠遠看見了氣勢不凡的圓山飯店。司機先生說：「士林官邸就在前面。」下車走進官邸前園，空氣清新的花園和樹林綠意盎然，寧靜清幽，除了晨練的市民，還沒什麼遊客。一輛氣派的黑色凱迪拉克轎車靜靜地停在車房，走近了才發現前面有塊牌子，寫著：蔣夫人宋美齡女士座車。瞬間，一種穿越時空的歷史感湧上心頭。
官邸開門還早，我沿林蔭道一路走去，跟著指示牌登上了蔣先生為母親修建的慈雲亭。說是「亭」，其實卻是一整層混凝土建築，與我們平日熟知的亭子大相徑庭。倒是中式的欄杆、柱頭和蔣先生親題的「慈雲亭」匾，給它增添了幾分傳統氣息。置身其中舉目四望，城市里高低錯落的各式建築點綴在一片青山綠樹之間，但聞鳥唱蟲鳴，塵世喧囂漸遠。拾級而下，穿過花色各異、絢麗多姿的玫瑰園，漫步風格不同、玲瓏精緻的小庭院，清晨的陽光柔柔地灑在花間林下，正好讓平日奔忙的人學著放空心靈，放慢腳步來享受這一刻寧靜的美。花間小徑滿眼綠，林下微風一身輕，相比官邸裡曾經的風雲變幻、世事沉浮，此刻的我更貪愛園中的這一份輕鬆靜謐、閒適安詳。
祭拜先賢
離士林官邸不遠，就是忠烈祠。早就听說辛亥革命雲南首義的領導者，騰衝先賢張文光先生的靈位供奉於此。身為騰衝後輩，既到台北豈能不拜？來到忠烈祠，巧遇禮兵換崗儀式正在進行，不禁駐足觀看。禮兵們挺拔的身姿、潔白的製服、熟練的操槍、整齊的行進、莊重的換崗充滿了儀式感。走到第二進院門，遊客卻全被擋在此地。一問方知，近期忠烈祠內局部正進行修繕，暫不開放。
眼看來到門口卻不得入內瞻仰，不甘心的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走進側面一間像是管理人員的辦公室。說明來意後，工作人員通過電腦認真查證，確認了張文光先生的靈位確實供奉於此。工作人員請我稍候，等他們將張文光先生靈位請出後，領我祭拜。片刻之後，一位先生單獨領我穿過院門，來到文烈士祠。走進大殿，迎面即見滿牆供奉數以百計的烈士靈位，氣氛莊嚴肅穆。大殿正中的一張供桌上安奉著一座牌位，上書：故張文光烈士之靈位。牌位右上角有個顯著的編號：F1—17。引路的先生向我解釋：張文光烈士的靈位設在「討袁烈士」區第一排，地位尊崇。因聞烈士故鄉來人拜祭，特將烈士靈位請到大殿供桌，以便瞻仰祭拜。
我默默走到桌前，向著張文光先生靈位恭敬地行跪拜禮。叩拜之際，想到先生早年即入同盟會，毀家為國，冒死舉義，光明磊落，以滇省首義之功，猶能不戀權財，功成身退，卻命喪奸佞之手，含冤九泉之下，真令人悲憤痛惜！然時隔百年，台灣島上，忠烈祠中，仍然追念先生雲南首義之功，不但隆重入祀，且在前排專設靈位，特加尊崇，亦可慰先生於泉下。想到這些，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我在心中默默祭告：文光先生，家鄉晚輩來祭拜您了。您的偉績豐功，國家不曾忘，家鄉不曾忘！願先生在天之靈，護佑我中華國強民富，繁榮昌盛，永享太平！
祭拜完畢，工作人員領我到一專櫃前拜讀了張文光烈士生平事蹟簡介①，又贈送我一幅張文光烈士靈位的相片，真是有心。我在烈士靈位前拍照留念後，這位先生又一路送我出來。道謝握別時，深深感謝他能幫我達成心願！
國圖觀書
走出中正紀念堂，沿著寬闊的自由廣場穿過那座著名的牌樓，就能看見位於中山南路的國家圖書館。初入館中，一竅不通的我被領到服務台——先辦證，後借書，規矩倒都一樣。拿著新辦的閱覽證，我坐到一台開放使用的電腦前，打開這裡的館藏目錄查詢系統，開始尋寶。好奇的我輸入了家鄉「雲南騰越」 四字，想看看會有什麼。顯示器瞬間跳出長長的一排書目，從清乾隆屠述濂纂《騰越州志》、光緒陳宗海纂《騰越廳志》、光緒寸開泰《光緒騰越鄉土志》，近代的《騰越近邊關隘考》、《張文光光復騰越記》、《疊水河李氏家譜》，直到最近出版的滇西抗戰史學專著《1944騰衝之圍》和雲南旅台同鄉會編輯的《雲南文獻》期刊等數十種，檢索非常便捷，內容十分豐富。
聽說館中有善本書室，我登上四樓一探究竟。恰逢該館為紀念明朝建國六百五十週年，專設了明代前期古籍特展。我還真是有福，來的正巧！走進展室，迎面高懸著於右任先生手書對聯：文化五千年匯群流而歸大海，圖史十萬軸開寶藏以利後人。展室中一排半圓形陳列櫃裡，展放著精選的近五十種明代古籍珍本，其內容之廣，刻印之精，品相之佳，令人讚嘆。書中更有歷代名家、機構收藏鈐印、圈點批註，傳承有序，錦上添花，真是美不勝收！每種古籍旁均有解說紙卡，文字精煉，簡明扼要，幫助讀者更好地欣賞古籍之美。有生以來第一次集中看到這麼多明代古籍的我，面對這滿目琳瑯的文化瑰寶，直覺眼花繚亂，挪不動步了！館中一位女士見我久看不走，便緩步走來，謙和地說：「先生您如果發現我們展覽中有何錯謬不妥，請務必指出，幫我們改進。」 淺陋如我，哪裡敢當？！唯有連聲誇讚的份。
離開善本書室，我轉入三樓期刊室，很快如願借到了從1971年創刊後的十幾期《雲南文獻》。我對《雲南文獻》的了解，始於堂兄台北雲南同鄉會副理事長張標材先生的介紹。後又經標材哥推薦，又經主編楊蓁老師親為審校，父親與我撰寫的祖父煥然公傳略得以在《雲南文獻》刊載，由是與此刊結緣。能在國家圖書館借觀早期的《雲南文獻》，也是樂事。從《雲南文獻》創刊號可知，此刊創於1971年12月，為雲南旅台同鄉會編輯刊印，每年一期。匆匆翻看，即見創刊號中有雲南護國運動紀念詩文多篇，以及《雲南鶴慶騰衝商幫漫談》、《吃的藝術在昆明》等一批飽含鄉情的好文，令我倍感親切。再往後面幾期翻閱，又陸續發現一組蔣先生和夫人在雲南石林的照片，以及蔣夫人撰寫的《昆明漫遊》、抗日名將邱清泉、魯道源的抗戰回憶文章等，均是我前所未見的珍貴史料。由此，深感《雲南文獻》史料價值高、鄉情鄉誼重、閱讀趣味濃，更對台灣雲南同鄉會和此刊歷代編輯者近半個世紀的接續努力、鍥而不捨，生出由衷的敬佩。
會館尋親
得知我從台中轉回台北，標材哥盛情邀請我們去參加台北雲南同鄉會舉辦的母親節聯誼會。因我此番來台，承蒙同鄉會黎順發理事長和標材哥、莉芳嫂多番關照，心存感激而未能面謝，能有機會到同鄉會參訪道謝正合我意，於是欣然前往。
來到位於中山區復興北路的台北雲南同鄉會會館，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面歡聲笑語，熱鬧非凡。標材哥熱情地把我們領進門，只見迎面一排長桌，滿滿的都是家鄉的美食——涼米線、豌豆粉，我們臉上瞬間就笑開了花，真有一種回家的感覺！莉芳嫂和幾位身穿雲南少數民族服裝的美女，熱情地招呼著我們走進會場，主席台上高懸著國父中山先生的畫像，畫像下方是五個筆力遒勁的大字：兩岸一家親。主席台桌邊香甜的大蛋糕、美麗的蝴蝶蘭，還有牆上「慶祝2019年母親節快樂」的海報和會標，溫馨地表明了聯誼會的主旨。我在席間中驚喜地看到了曾在昆幸會的台灣書法名家、《雲南文獻》主編楊蓁老師夫婦和國畫家朱琴芬女士等鄉賢前輩。台北重逢，大家相見甚歡。會場中近百名老少鄉親歡聚一堂，口言鄉音，暢敘鄉情，其樂融融。
「在這個沒有了母親的母親節，更體會到母愛的偉大，更懷念著母親的恩情……祝福所有的母親都健康快樂！祝福每一個家庭都幸福團圓！」黎順發理事長飽含深情的演講和祝福，引起了大家強烈的感情共鳴，也贏得了鄉親們熱烈的掌聲。黎理事長邀請了三位最年長的媽媽上台為大家切蛋糕，並帶領理事會成員向在場所有的母親贈送鮮花。每個人都分到了一塊香甜的蛋糕，大家一起開心地唱歌、跳舞、拍照合影，會場充滿了溫馨快樂的節日氛圍。兩位台北市議員先後趕到會場致賀，也體現了台北雲南同鄉會的不俗影響力。
趁著這歡樂的節日氣氛，我把此行特意帶來的雲南書法名家周厚金先生的書作（內容為民國三十八年李根源先生所作《和順鄉居吟》五言詩②）贈送給黎順發理事長，聊表感謝之外，更真誠祝愿台北雲南同鄉會壯大發展，越來越好！祝福所有母親節日快樂，幸福安康！黎先生非常高興，當場展示並與我們合影留念。說話間，熱情的鄉親已把美味的豌豆粉和涼米線送到面前。離家十日的我們開心地大快朵頤，享受美味。一碗本已肚飽，可是嘴巴還饞！於是我厚著臉皮跑去找莉芳嫂嫂：再要一碗！
歡樂的時光總覺短暫。似乎才只一瞬，就到了告別的時間。我們向黎理事長、標材哥夫婦、貴群副理事長、楊蓁老師和各位鄉親長輩一一告別，大家熱情相送，都說：「歡迎你們以後再來！」我們高興地答應：「一定再來！」
是啊！美麗的寶島，熱情的鄉親，濃濃的鄉情，我們一定再來！
註釋
① 台北忠烈祠中張文光烈士生平事蹟抄錄如下：
張烈士文光字少三，雲南騰衝人，生於民國前29年6月。目睹專治統治喪權辱國，民生凋敝，急呼「安得使此韃虜永制同胞之生命？吾誓與之不共三光而於四海也」民前4年入同盟會，後任騰衝分支部長。與刀安仁、劉輔國組織同盟會外圍組織自治同志會。民前2年春與雲南重九起義發動者黃毓英訂定「滇騰互應」密約。廣州三二九起義後，在幹崖土司所與刀安仁、劉輔國等製定滇西起義計劃，經同盟會仰光總機關部批准並授予「革命方略」及印信。辛亥9月6日率自治同志會眾志士及清駐騰下級官兵千餘人起義，打響了雲南辛亥革命第一槍。在騰越起義推動下，昆明重九起義亦取得成功。烈士被舉為滇西軍都督，後為雲南協都督、大理都督，授中將銜陸軍少將，獎二等嘉禾章。為忌者所齮齕，憤而辭職。乃雲南都督唐繼堯等「深忌文光滇西之潛勢力尚在，必欲置之於死」乃勾結袁世凱派人於民國3年1月14日將烈士刺殺於騰衝硫磺塘，年僅32歲。（筆者補注：民國十二年四月）黎元洪總統錄烈士首義功，追授陸軍中將，事蹟付國史館立傳。
② 李根源先生《和順鄉居吟》成詩五十章（一說五十四章）。選錄開篇之作如下：
天與佳山水，五姓初結廬。
締造六百載，富庶有誰如。
巍峨望南山，中空噴火口。
不知何歲年，亂石飛天走。
來鳳半火山，噴火蹟猶在。
燒出一潭水，水火兩交泰。
老魁亦火山，高谷陰火出。
火煉成巨鍋，能烹大象熟。
江流縈九曲，橋頭老爺開。
斯人具隻眼，救貧再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