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民國三十四年的密支那
2 min read
盧偉林遺著
我是戰地記者,民國 34 年 1 月 20 日,遠征軍收復雲南滇西失土,將日寇驅逐出國門。27 日中國遠征軍與駐印軍在滇西【芒友會師】。此時日寇雖還未投降,但敗象已明,我迫不及待地急著想去剛由中、美、英聯軍力克日寇,經過 80 餘天浴血奮戰光復的緬北重鎮密支那。民國 34 年 6 月,緬北的雨季剛要開始,我從祖國的滇邊,沿著新開闢成功的保密公路,到達密支那,這是我首次履跡異域,因此,一切的感覺都很新鮮、奇異和有趣。
密支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名城,中國駐印軍將士與美、英聯軍與日寇經過三個月的浴血抗戰才收復過來的。那時候,緬甸境內的日軍還沒有完全投降,國軍也正與美英聯軍並肩作戰,緬甸還是軍區,密支那的戰事雖剛結束,但還充滿著戰時的氣氛。沿著中印公路的兩旁都架設著金字塔般的營幕,一個接著一個,晚上閃爍著電燈的光亮,要是從飛機上空往下望,還以為是一個現代化的都市呢!在白天,到處活躍著中、英、美遠征軍的健兒,他們還是緊張的操練,也愉快的生活。其次,我感覺到這裡運輸非常的頻繁,公路上從早晨到黃昏,再到深夜,車輛就沒有停息過,天空也不時響著軋軋的飛機聲,據說,那時候密支那的飛機場是全世界運輸最繁忙的軍用機場。
密支那的市區,除了碩果僅存的一座佛塔之外,全部的建築物都毀滅在殘酷的炮火之下,再沒有一所完整的房子。印、緬人以鐵片和木板蓋成臨時的房子,顯出戰後的蕭條與創傷。只有新建的華僑新村才特別熱鬧與畸形的繁榮,人群與車輛一天到晚川流不息,在泥濘的路上,行駛著大卡車和吉普車。在這裡是軍人占多數,其次是保密公路工程處的職工。憲兵營特派一排憲兵駐防華僑新村維持秩序,沒有通行證的官兵是不能進出的。
我看到美麗的伊落瓦底江,江水澄清而碧綠,白天無數的人們沐浴在江流裡,岸邊有中、美、英、緬、印、克欽、傣等民族,穿著各樣的服裝,宛如服裝展覽會,大家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恩惠。中午驕陽如火,炙熱逼人,使人坐臥不安,有時突然來了一陣暴風雨,又把熱氣驅除。緬北的雨季是這樣的奇特,也是這樣的變化無常。
我到密支那住在美軍 48 醫院,座落在伊江之濱,掩蔭在濃密的樹叢之下,搭了 50 多個營幕,設備完善。全院收容了上千傷患官兵,分住 20 個病房,每天三餐,都是特別的營養餐。擔任看護的美國小姐,都很體貼、溫柔,每星期有三晚上放映電影,還有美國的明星、歌星,中國的演劇隊勞軍表演,節目很多,所以傷病官兵都精神愉快,他們把醫院當作「戰地的樂園」。
距離醫院不到半英里,是新一軍教導總隊的營房,出國遠征的學生兵,都集中在此接受嚴格的訓練。我訪談了十多個參軍的青年,他們身著戎裝,頭髮刮得光光的,身體結實而強壯,動作粗獷,軍人味十足,已非文質彬彬的書生樣,而是雄赳赳的抗日戰士。
我在密支那逗留了 10 天,又轉到緬東的臘戌,再從臘戌飛印度雷多,由雷多到加爾各答,這個東方的文明古國,像有吸力地吸引著我,在印度一連停留兩個月。當我沿著雷多公路乘車返抵密支那時,已是深秋九月,緬北的雨季快要過去了。此時的密支那,跟我初來的時候已完全兩樣,日本已經投降,艱苦的抗戰已完全勝利,新一軍的部隊已全部回國,空運南寧轉赴廣州接收。緬北各地的憲兵,都集中在密支那候命返國,美軍 48 醫院還沒有撤銷。再過 10 天,憲兵營,軍醫院的翻譯官,聯絡官將全部返國,此後,在密支那難得再見到遠征軍健兒的身影了。華僑新村也突然變得冷落與淒清,車水馬龍的景象已成陳跡。
日本投降以後,緬北的美國陸軍與空軍一部分回國,大部分調華,在聖誕節前需全部撤退完畢。我國沿海的封鎖線解除後,海運已暢通,中印公路的作用已告消失,因此,車輛也稀少了,每天只有幾架運輸機來往,大有今非昔比之感。我原擬早日到仰光,當時因為交通不便,加以謠言紛紛,我只好暫時留在密支那,住在華僑新村的華夏學校。校舍是木板草蓬蓋成的,後面有寬闊的運動場,空氣很好,校長、教師都是新一軍派下來的,男女學生 200 多人,朝氣蓬勃,充分表現新的精神和新的作風。早上,我喜歡在華僑新村的街上散步,這時最熱鬧,傣族姑娘挑著瓜果趁市,而美軍用品,香菸、洋酒、罐頭、軍毯等更大批大批的出售,有時行人擠得水洩不通,這樣熙熙攘攘的鬧了一個上午,人們才漸漸凯散去。傍晚,我經常約了幾個華僑青年,沐浴在伊江中,藉機欣賞黃昏的景色,這是一天最愉快的生活。
在密支那看不到從仰光和國內來的報紙,國軍撤退回國後,祖國的消息都隔絕了,這是僑胞感到最苦悶的。後來有位僑胞從美軍那裡買了一架收音機,於是我天天收聽重慶、昆明和新德里的廣播,然後將當天的消息,彙編簡報,每日下午三時準時出版,成為當地僑胞唯一的精神食糧。每天從早到晚,閱讀的人絡繹不絕。偶然得到一條特別的消息,便奔走相告,僑胞們便紛紛送稿紙、墨水、和洋蠟燭,給予我莫大的鼓勵,這一工作,使我繼續到離開密支那的那一天為止。
緬北的僑胞受過戰火的洗禮,也受到國軍的教育與愛護,在思想上和生活上都有很大的進步,民族意識和國家觀念都提高了,大人和小孩都會說國語。當抗戰勝利後第一次雙十國慶到來的時候,僑胞真是歡欣若狂,華僑新村搭起了幾道高昂壯偉的牌樓,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美麗的國旗到處飄揚,舉行慶祝大會,遊藝大會,排、籃球和象棋比賽,運動大會等節目。保密工程處的職員,也趕來參加。美、英、緬、印、克欽、傣族、凯僳等各族人士也來湊熱鬧。華僑新村萬頭擁動,火光如晝,鑼鼓喧天,盛大的場面實在太動人了。
在密支那的那段生活,我有過歡愉之時,但也有過驚恐之日。記得有一個清晨,天還沒亮,英國殖民政府施行突擊檢查,百多名克欽兵與印度兵,配著衝鋒槍,小鋼炮,封鎖華僑新村,逐家搜查,我睡眼惺忪中,有六、七個克欽兵衝進來,不由分說,把東西搗亂一番,把校長、老師一齊帶走,我也不能倖免,當時被捕的華僑有 129 人,據說他們是搜捕「逃兵」的,然而真正的逃兵一個也逮不著。問了話,有人擔保的都馬上釋放,我們回到學校,行李亂得一塌糊塗,手錶、鋼筆都不翼而飛,顯然是克欽兵發「洋財」了,在緬北各地同時有這種「措施」,我真擔心僑胞以後的日子怎樣過?
經過一番考慮以後,我決定離開密支那,當我向僑胞告別的時候,他們都希望我有機會再來,我也確信還有重來的一天。日子悄悄的溜走,一別就是十年的歲月,我對密支那卻始終沒有忘懷。就在十年後的一個秋天,我代表緬華文教促進會到緬北訪問,而密支那是主要的一站。當我跨下火車,車站的月台上站滿了歡迎的人群,有當地僑團、僑校的負責人,也有十年不見的老朋友,當握手言歡時,真使我感動得熱淚交流。他們安排我住在財神廟的育成學校,在十天的時間,我分別訪問了密支那市區及郊區的僑團、僑校,盛大的歡迎會,聯歡聚餐會,飲宴無虛席,僑胞的愛國熱忱,反共戰友的真執友誼,使我畢生難忘。
註:本文轉載自盧偉林,筆名凌冰著【筆墨生涯 50 年】。盧君粵籍,軍校 16 期畢,遠征軍政治部副大隊長、戰地記者,參加滇西反攻戰役。抗戰勝利在仰光先後主編國民、中國、先聲、亞洲、自由等日報,著作甚多。創辦仰光勵志中學,任校長。緬華文教會創辦人之一,兼主任秘書。盧先生於民國54 年被緬甸軍政府逮捕下獄,驅逐出境來台,後往寮國從事文化工作主辦自由僑聲,返台再發行中緬報導任主編,民國 82 年在台北車禍逝世,壽 72 歲。
Powered by BetterDocs
留下一個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