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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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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小鏡

 

「還是文革的初期,我被分放到雲南,下頭緊挨著老撾和緬甸一帶。瀾滄江兩邊的大山上,至少有那麼十來二十個民族……」

老陳和我是在紐約公園大道一間牙科診所裡認識的。聽我問起少數民族的情形,很熱心地接著說:

「各式各樣的民族。穿的衣服,說的話,住的地方,跟咱們都不一樣。你愛照像,想辦法得去一趟,這個地方叫西雙版納。」

這是第一次聽人提起「西雙版納」四個字。一九八四年底,離我去雲南拍少數民族,整是一年以前的事。

北方取笑人,說:「去做你的雲南夢!」

而我倒是心甘情願。已經在出發前,足足做了兩個月的雲南夢。按照國家地理雜誌提供的一份「中國民族分布圖」,我能背出雲南每一個民族聚集的地區。依民族的命名,也能聯想起一套他們原始、古樸的形象。

晚上清靜下來,就在筆記本上勾出一幅又一幅的畫面。準備今後拍攝他們時取的角度,光,構圖。白天擠出點時間,就拉了助手拍試照。由黑白到彩色,由三十五壓米到大底片,由自然光到反光傘,都想到了,也都試過。

又想器材輕便,又要品質好。真還輕也不是,重也不是地折騰了好一陣予。

直到九月二十二日,臨走的前八天,終於不折騰了。

我認識一位才由西雙版納來紐約的毛師傅。

清瘦的毛師傅在大陸是位出色的川菜廚子,說的也是道地的四川話。他說過去在西雙版納的景洪賓館做了七年大師傅。賓館有照明設備,最近還裝了空調器(我們說的冷氣機)。街上有柏油馬路,大部份山區可以通小車。年輕人一般會說漢語,倒不是普通話,而是說雲南方言。慢慢聽和四川話接近。穿的衣服嘛,姑娘穿統裙男的我你我差不多。

但是也別失望。林子的深處,還有七十年代才發現的部落。野草裡有一種會吸血的旱螞蝗。到思茅,可以吃到麂子肉鬆和活煎蜂兒。景洪出苦筍,水香菜,除此之外,穿過手織布嗎?吸過竹筒刀削煙嗎?

九月二十九日。我帶了我的太太鄧霙,超重四十磅的行李,還有毛師傅的鼓勵由紐約飛往昆明。

飛機越過長江不久,便進入了雲貴高原的上空,或許是山高雲低的關係,山澗的溪泊,山腰的梯田都能看得相當清楚。過道鄰座,是個在天津開出租汽車,回昆明休假的年輕人。我們一個好奇,一個好說,不一會兒就扯開了。

下了飛機,我們並沒見到來接應的人。半個鐘頭過了,行李已經取到。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時,站在旁邊的兩個人聊起來了。一個濃眉垂眼的小伙子,說話帶北方口音。

「我的客人肯定沒搭上前斑飛機。」

「什麼樣的客人?」

「美籍華人。要去西雙版納攝影的。」

「你接的人叫什麼?」我插了句嘴。

「李││小││鏡夫婦團」,小伙子照著手裡一張紙條一個字接一個字,念出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們正是他要接的人時,他還有點不信。

「是嘛!我早就看到你們了。我看太年輕,不像啊!歐││我叫李陽,咱們同姓,陽是太陽的陽。昆明旅遊局的陪同。」

他就是李陽。北方性子,黑龍江人。除了第一次見面,穿了身深藍的中山裝,以後,永遠都是時髦搶眼的衣服。外表不錯,做過演員。加上才燙過的頭髮,走到哪都有人看他。能說能逗的,興致來了就高歌一曲,唱段在大陸新流行的歌。我們將近一個月的相處,硬叫我聽會了他成天唱的「捉泥鰍」和「阿里巴巴,快樂的青年」。

由於去西雙版納要三天後才有班機。我們決定次日一早,包車先去石林兩天。石林位於昆明東南方向,屬於「路南彝族自治縣」。

東行三小時,進入路南的農莊。莊子裡和田園上,處處有突然冒起的岩石。岩石上和大樹上掛著,鋪滿了黃橙橙的包穀。土牆在屋簷下,被串好的紅辣椒覆蓋住一半。走近時,辛辣刺眼。

樹下,牆前,蹲著,站著彝族的農民。男人提隻烟筒,女人穿青布短袍,肥腿褲。袖口和大襟上配有明艷的條紋,腰問束寬腰帶,頭髮罩在圓厚的包頭下面。帶點害羞瞧你時,可一點不像在紐約看過的少數民族畫片。

一位好心的農民招呼我們進屋喝茶,是個年輕的祖父,才四十一歲。我們接過一大碗茶,一竹筐的葵瓜子,在稻草紮成的矮樽上坐定後,主人自己蹲在門邊點燃他的竹筒烟。

那隻碗口粗細的烟筒已使得焦黃。蹲著抽時,竹筒的下端正好支持在地上。筒中必然有水,吸抽之間,可以聽到呼嚕呼嚕的水泡聲。烟霧間隔著主人和我們,有段時間,在他眼裡就跟這房裡沒有別人似的。

除了由大門射進耀眼的陽光外,紅土砌成的統房並沒開一個窗戶。泥土地上堆積一些包穀,柴火,以及零散的農具。左角的暗處是塊填起的床位,右手有一方土灶。灶上有隻黑烏烏的水壺,壺嘴滾出蒸汽。

主人用袖口擦了兩下烟嘴,填加了新的烟絲,遞給我。連說了幾次「抽」,「抽」。我早就樂得一試,只是抽這種筒烟和一般紙烟的經驗不同,光靠口腔的吸力不夠,得用整個肺部的力量,緩緩地大口的吸。透過水,新鮮的烟草並不頂嗆,但是幾口下來就有點輕飄飄的。

烟也抽了,茶也喝了。主人的兩個媳婦,帶著孫子,還是老遠地躲著我們。我看出她們害羞,必然怕我拍照。最後想了一個辦法,讓李陽和我太太留在屋裡喝茶,我一個人帶了架拍立得│立即成相的相機,口袋中藏個小型的半自動MINOX。有意無意地湊過去,對著小孩子「卡擦」一閃,照了張立即成相。

果然,一分鐘後。媳婦、婆婆都要看這張越來越清楚的照片啦。方才叫我給嚇著的孫兒,一個人坐在門坎上大哭,也沒人去管。

接著給婆婆拍了一張,媳婦梳過頭也讓拍一張。間隙中掏出小型半自動相機,照了兩張給自己留下來,也不見她們推卸。這方法使我拍下了第一張少數民族像片,也在往後的進度中,發揮了效用。直到一百張由紐約帶來的拍立得底片用完為止。

一架蘇聯造,雙引擎螺旋槳小客機,由昆明載我們飛過叠叠的高山。大約一個鐘頭的工夫,來到了南方的思茅。雲南有三處民用機場,昆明和思茅之外,還有一個在西部的保山。

出了機艙,迎面吹來一股濕暖的風。一輛半滿的公共汽車,載走大部份去思茅市區的旅客。剩下兩部小車,一輛是接我們的,另一輛接送兩名日本學者,去西雙版納考察水稻。

該慶幸的是,我們遇到一位好司機,周師傅。

花白的小平頭,五十多歲。七五年出廠的「上海」轎車,被他保養得曄亮亮的。翻開用毛巾被覆蓋的椅墊,最初的塑膠封套還在呢。山路危險時,他會挺起上身,離開靠背,小心翼翼地盡到他能盡的責任。說起雲南話來,十句當中,我也只能明白八句。

「五十年代,我就開始在這段路上開卡車……」

周師傅在開去景洪的路上沿途述說他的經歷。

「那時候經常從昆明拉煤下來,多數去瀾滄一帶。根本沒有柏油馬路,山路不好走。車隊好幾個同志,一不小心就摔到山下去了。摔下去擋到大樹不打緊,沒有樹就當然要死人囉。」

「可怕的不只是摔車,沿路沒有人,頭頂上好多猿猴跳來跳去。有一次一隻大花老虎突然從林子裡跳出來,跟著我的車子追,一路追了七、八里,最後才竄回到山裡。」

「休息的時候也不敢出去。有的民族很可怕,他們帶看刀,有的還有長管槍。嘴裡冒血,後來才知道是他們吃檳榔。到了臨昌,瓦族人還會殺人。我莫見過,有的人看過。幾個人走一行,不多一會,後面的人不見了。回去找,一看,腦袋已經沒有了。」

我問他,少數民族穿的衣服什麼樣子?

「他們穿的衣服啊,男女都是花花綠綠的。有時也不穿。分不出是那個族,很多種。慢慢地改穿漢服,是『解放』以後才開始的。開始為了方便,也便宜。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除四舊,改變快些。現在政策不同,要保護民族色彩,可是民族衣服少了。遠一點的山頭還是有,開車開不到,要走一段山路。」

聽完他的話,教我覺得還不算來得太遲。遠方的天邊,落日面對著我們。可以看到,它正從西雙版納的山谷邊緣,向下緩緩地滑落著。

躺在軟床上翻了幾次身,就是睡不著。都快半夜兩點了,床底下總有兩隻蛐蛐不停地對唱。這是住進景洪賓館,第一天晚上送我的見面禮。

掀開蚊帳,亮了燈。天花板上一羣壁虎盯著我,看這個稀客如何在床底下趕蛐蛐。小時候,國校外面也有稻田。好幾次逃學,為的就是到田間捉蛐蛐。要是在西雙版納長大多好,這許多蛐蛐,哪還用逃學?

早上,天還是濛濛的,空氣中盡是花香。周師傅已洗好了車,李陽和小彭準時會合在賓館小樓的陽台下。小彭是我們在西雙版納的導遊。加上他,我這個獨立攝影師,已變成照像中隊了。不過話說回來,沒有小彭還真不成。第一,他是個西雙版納十足的土生。第二,幾種當地主要的民族語言,他都能來上幾句。尤其是附近的傣族(過去叫擺夷),一般人都認識他。

傣族分水傣,早傣,和花腰傣。兩種在生活上有些許差別。出了景洪市區,一叢叢鳳尾竹的竹林下,平整地排列出水傣的村寨。近水而建的木樓,樓下沒牆。為的是通風,豢養牲口。上了樓,有片陽台。陽台前面休息、做活,後面晾衣服、洗米洗菜。房裡很潔淨,起居和睡房設有隔間。

小彭領我們去的第一個村子叫曼聽村。正巧遇上傣族人收成和播種之間的休息月份,他們叫做開門節。意思是歡迎訪客,社交的季節。男人因為田裡沒有活幹,有的到新開放的自由市場上做點小買賣。做得好,連田也不肯種的也有。女人在家紡紗,織幾個小荷包。村子裡在火般的太陽下,顯得懶洋洋的。

水塘邊,幾個婦人哼著安南調子。過膝處,也有姑娘彎腰在水裡洗頭。又黑又長的頭髮,站直了,末端也露不出水面。水傣好潔淨外,還有一好,好客。見了外人路過,自然地會往家裡請。

可惜我總覺得他們的衣服受外來的影響太深。不知不覺間,會把他們當成泰國人。第二天拍完照,我跟小彭商量的結果。決定提前一天,去南糯山拍攝哈尼族。小彭說:

「哈尼族可不像傣族了。開車兩個鐘頭,還要步行一小時山路。哈尼人和外人接觸很少,見了照相機,會嚇跑的。」

沿著黃滾滾的流沙河,開往南糯山的路上,小彭給大家打包票:「在西雙版納,早上的霧留得愈久,就愈會變成個好天。等一下,一定有大太陽……」

快到山頂時,周師傅放我們在一個小窄橋邊下車。大伙搶著提取攝影的裝備以及午餐,我幾乎落得空手。過了窄橋,往後是條七八里的山路,通向山頂。

山頂有個七十幾戶人家的村落,叫做姑娘寨。寨裡住著以採茶維生的哈尼族人。南糯山的茶田可不像台灣的茶田齊整,一排排的採茶姑娘,像張圖畫。山路的一旁就是茶山,一般一棵茶樹都有一人高,高的就需要架上長梯才採得著茶葉。別說百年,上千年的茶樹都有。滇南最有名的普洱茶,茶葉就主要來自南糯。所以南糯大山又有「普洱茶的故鄉」一稱。

傣族人近水得魚,深山裡的哈尼族自然地把打獵視做男人生活的一部份。山路上就遇見幾批小伙子,背著長槍,帶回家一攤毛茸茸的獵物。五六歲左右的小孩,也少不了他們自己做的彈弓子和小竹箭。

我主持了一次射擊比賽。叫他們站在一條線上,看誰能打落十五碼外,放在柱子上的青梨,誰就贏一片口香糖。二十分鐘下來,竟輸去我好幾包糖。孩子們撕開糖紙,先小心的聞聞,再咬下一小塊,慢慢品嘗。吃到巧克力糖的,好幾個人做個怪臉,順手扔在地上。

開農姑娘過去在景洪賓館服務,曾與小彭同事。她請我們到她嫂子家喝茶,就便在那吃我們自備的午餐。賓館預備的野餐是傣族人吃的糯米糰,加上兩片鹹肉,盛在圓形竹編的便當裡。吃的時候不用筷子,用手把飯揉成小球送進口中說不上風味。

開農的嫂子叫桑妹,住在一楝架高了地板的茅草房。因為沒有窗戶,進了屋裡一時無法辨物。到了中間有槽灰土,灰土上生火,做飯。低可及眼的屋樑,帶著煙塵和油垢。陳年的蜘蛛網,上了臉抹不下來。海拔五千呎,半原始的日子是艱苦的。

桑妹從一個木箱的底下,翻出傳家的銀飾,給開農粧扮。她本來堅持不讓照相的。直到瞧見我給開農拍出的照片以後,才動了心。

「我已經五十二了,一直不會生孩子。手好醜,二十多年染布染的,洗不掉了。姑娘寨的女人都活不到六十歲。還是留張照片,給開農的哥哥紀念吧……」

桑妹有張尖悄的臉,一口被烟草燻成褐色的牙。手由腕下染成帶藍的黑色。開農把話翻譯給我們的同時,她已背著大家換上了褶裙,上身也是深藍。對襟的正中、袖口和綁腿上,深藍中透出紅色和淺灰的條塊。

胸前,由肩垂下兩排掌心大的銀片。圓形的銀片上浮彫著圖案。帽簷圍繞在前額,有一圈銀子打成的小球。到了耳朵附近,吊著好幾個,已被磨得認不出年代的銀元。

桑妹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留在我給她拍的照片上。這種深藏、孤寂的印象,該和哈尼族幾百年來隱居深山有關吧?

十月十三日,星期天。

從景洪到動海,有兩小時車程。由勐海再往南,有條泥土路,一條迎面錯車後,好一陣子不見天日的塵土路。塵土路帶我們來到西雙版納南方的民族交易站勐混,離緬甸,不到五十里。

每逢星期天,在勐混鎮的市區有一次趕集。來趕集的,除了附近的旱傣外,還有西南山區下來的哈尼和布朗兩族人。我看主要的買賣都由傣族人經營。從賣餌塊的小吃攤子,到雞魚牛肉都有。旱傣在裝束上和水傣有些區別。女人在頭上纏包頭,統裙不著地,只及小腿。衣服的質料和顏彩上要樸素得多。

穿插在旱傣的買賣之間,有一羣打扮得像花蝴蝶似的哈尼姑娘。她們從中緬交界區的-個山莊下來,山莊叫巴國寨。星期天一早,四五點鐘下山,路上要走三個鐘頭。也因這緣故,當我們到了勐混,雖然還不到正午,人潮已逐漸稀少了。

站在五花十色的人羣中,像是跌進-場發財美夢。四處全是金子,卻不知從哪拾起。拍了兩張拍立得,吸引住一對哈尼姐妹。靠我比手畫腳,沒有翻譯,他們也懂了我的意思。一個正面,一個側面,並坐在麻包上照起像來。

最叫我感興趣的,是她們的帽子由兩邊披下兩片護耳。紅底的帽子和護耳上,佈滿銀片編成的鱗甲。衣褲、腰帶也都是鮮明的顏色。脖子上綴滿各色的珠子。說不出她們像東瀛的將軍,還是像埃及的艷后。就是不像兩天前,在南糯山見到的哈尼同宗。

因為西雙版納就只一個景洪賓館,我們能拍照的地方,被自然地限制在當天可以開車來回的範圍。西雙版納如今算是「乙類開放區」,由昆明進來要辦簽證。再往東,靠近越南一帶屬於「丙類開放區」,據說只准中國居民在特別理由下發給簽證。我們只好每天早出晚歸,把寶貴的時間耗在路上。

除了前面提過的幾個民族外,還短暫地拜訪過只有五六百人口的「本人」,和「山頭漢人」。印象較深刻的是小勐養一帶的「花腰傣」,及基諾山區的「基諾族」。順便解釋一下,在雲南少數種族中,人口一萬以上的叫「族」。不到一萬的叫「人」,據我知道的還有「克木人」、「苦聰人」兩種。

小勐養的地勢高,比景洪乾旱。花腰傣的農家也不似水傣,高居在竹樓上。他們用泥砌成平房,雖然茅草的屋頂,但有窗有門的。我也見到幾個竹樓,樓頂只用來存貯飼料和糧食。

旱稻收成的季節,男女都參加勞動。田埂邊鋪著竹蓆,蓆予上一個人打穀,另一個人用只竹葉褊成的圓扇,扇去不該留下的稻梗。再用木扒攤開穀粒,讓太陽曬乾。我們吃到過一次這種才收的米飯,當地人叫做「新米飯」。端上來香甜爽口,用不著配菜。

我看花腰傣在傣族的支系中,服飾最有特色,也最講究。可惜的是,三十歲以下的婦女為了勞動方便,已放棄了她們傳統的裝束。至少,幾個我拍了照的姑娘,就要請老年人幫她們裝扮。

老太太先為姑娘在頭頂紮個髮髻,再用條一端帶紅穗的黑巾槃在頭上。然後由腦門往上,縛上一圈又一圈的銀鍊子,紅穗正好橫露在高帽的頂端。她們以銀鍊的層次來表明出身和財富,所以有時可以纏得像羅馬主教冠冕似的老高。

短褂齊腰,外面套上一件窄袖的坎肩。坎肩甚短,只及胸口。下身套長裙,裙外罩大圍腰。全身以黑色手織布為主,配有紅條的花邊。無論用色或是造型上,要是以現代時裝設計的角度來看,也絕對是件佳作。

基諾族的服飾就來得比較花碎,但也有自己的特色。姑娘頭上都披一片過肩的三角巾,米色的底,紅黑的細條。上身三層。襯衣和外套之間,帶一個菱形,包滿銀片的肚兜。下身是二層裹裙。顏色和花樣,不像花腰傣那麼統一,這裡各人穿的色彩都不盡一樣。

五十年代的初期。基諾族受到種族被屠殺的浩劫,留下活口不過一千。如今基諾族人口已過一萬,這與他們懂得變遷生活有點關係。

「我們搬過幾次家了。現在寨予搬到公路旁邊就方便了,有電,也不用挑水了。我的男人有拖拉機,自己田裡用,也幫鎮上人做活。明年有人來包工,這個草棚就可以改成磚房啦……」

木玉梅念過小學,「普通話」說得還可以,給她照相時,一再囑咐,千萬不能照到她的下身。

「現在錢好賺些,我不用種田,所以發胖了。這條裙子現在已經圍不攏囉!」這倒不假,木玉梅是我在西雙版納遇見的第一個胖子。

過了九月份,晴天的日子少了。我們在麗江的那幾天,不是灰沉沉地,就是飄著細雨。七千兩百英尺的海拔上,教人總感到衣服沒穿夠,涼颼颼的。

在麗江北面,有個玉龍山。山腰以上終年積雪。據說山頂被冰刀封住,從七○年起,就沒有人爬上去過。為此,這條玉龍近來在國際上出了名。我們到招待所時,正巧遇上一批從加州來的登山隊。他們花了七天六夜的努力,到底沒有征服她。敗興之際,見到我們,沒人願談他們的經歷。

招待所是棟新建的二層洋房。進了門是夾板的隔間。顯得沒那麼陰冷。暖氣和熱水的工程都沒完工,早晨出門下樓時,服務員很體貼的要問話:

「晚上幾時洗澡啊?」他們好挑水上來。

等到晚上回來。進浴室一看,滿地擺著三十多只熱水瓶。當你一瓶一瓶往澡盆裡倒的時候,實在有些心疼。

幾個世紀前,納西族人在麗江建了一個古城,現在的大研鎮。古城的灰瓦和白牆中間,有片老式的木樓。木樓的框上、門上,端正的貼著褪色的春聯和門神。古樸的老城裡,生活著古樸的居民。保守的巷弄邊,來往的都是穿著保守的納西族人。

以勤儉著稱的納西族人,穿著上要比雲南其他民族樸素保守。男人不是藍長袍,就是藍布的中山裝。女人穿又寬又肥的衣裙,除了黑色,也只限藍色。較特出的是婦女不分老少,背上都披件羊皮披肩。披肩綉上七星圖案,象徵「披星戴月」的美德。麗江古城能把你帶回歷史,但不生異國情調。

因為城裡一般人都受教育。說國語,用漢字以外,更不缺養畫眉鳥的,弄盆景的,甚至還有玩麻將牌的。

其實,納西族有悠久的歷史和文化。漢人只知道過去有一個古納西王國,到唐朝,改封花馬國。文化上,流傳至今的東巴原始文字,恐怕是唯一比象形文還要早遠的一種文字。我們拿出半天的時間,參觀了建於明代的五鳳樓。五鳳樓改為現今的東巴研究所,裡面住著兩位老經師和幾名研究員。

老經師誦唱出幾卷手抄的東巴詩歌,讓我錄音拍照。擁有兩千多字母的原始東巴文字,有時就像連環圖畫,用幾十筆勾出一隻猛虎,撲向一個戎裝的土人。

可惜的是,包括兩位老師傅在內,當今能解東巴經文的,已不出十人。

下關風,上關花。

蒼山雪,洱海月。

沒到大理以前,自然沒聽過大理的四大名景。但古人描寫山水之最的風,花,雪,月,叫大理給全佔了,也是到了大理才明白的。

雲嶺像一隻巨臂,從世界屋脊向南伸入雲南的西部。到了洱源掠和下關之間,造成一座延綿五十公里,海拔一萬二千英尺的山嶺。這個莽莽蒼蒼,宏博壯麗的山,就是點蒼山。也叫蒼山。

山頂終年積雪的點蒼山,有十九座山峰。山峰間夾著十八條清溪,向東注入一片碧綠明媚,南北四十公里的大湖。幾千年來,古老的白族依憑看這大湖繁衍生息,叫她做洱海。

點蒼山的山腳下和洱海湖畔的沙洲上,有個古城。今日的大理,過去屬大理王國。當初自東歐進入中國有南北兩條絲路。由印度、緬甸進入雲南再接四川的「西南絲道」,便要經過大理,而且時間上要比北段的「絲綢之路」來得更早。所以除了風花雪月名景外,我還深深地被這古大理王國的神秘吸引著。

在下關的洱海賓館第一天晚上,我突然被一股怪味嗆醒。推開窗戶,外邊一片朦朧,重霧包藏了洱海湖畔的帆影。與睡前伴著風聲的景象相較,判若兩個世界。濃霧漫入套房後,臭氣更重,引起一陣咳喘。

吞了兩粒VENTOLIN,扭開小燈。巡視了一趙睡房,一竟在床下找到一本「馬可波羅東遊記」。書中有一章關於大理的記載:

由於小湯「無心」,大理變成我這一路上所到,唯一沒有「被安排感」的一站。在喜洲的市集中,因各人的興趣不同,我們各自走丟過好幾次。我們也會選條連她自己都沒聽說過的小路,設法繞到洱海的對岸。當小路的條件太差,梁師傅要到前面探路時,她也能隨著我們,被一座土地廟,或一片野花給迷住。這才是我真正嚮往的旅遊方式。朝一個方向走,不需預知一定的結果。到了自己喜歡的地方就停下,跟著忘了自己,忘去一切。

可惜這樣的日子所剩無幾了。除去乘車的時間,真正能拍照,和野淘的,也就只有兩個全天了。兩天的工夫,我們到過不少地方。一半叫不出名字,知名的有沙村,大理古城,三塔和蝴蝶泉。

古城與古塔的建築,莊嚴宏偉。村鎮裡的院落,也都有飛簷照壁。和大理的山水互映,自成風格。

「白族姑娘在穿著上是十分考究的。」小湯以白族為傲,是很顯然的。

「你看那個戴花巾帽,帽邊上盤了一圈辮子的,就是姑娘。結了婚,改成梳髮髻,頭髮得藏在帽子裡。等到生過孩子,就改成素花的小帽。到老年人就連素花也不能戴,全身上下只穿藍色或黑色,分清楚了嗎?」

離開押赤城向西旅行十天,我們到了哈喇章國(大理在元世祖時代的封名)。

這裡有大蛇,其大不可量,見之使人驚呆。蛇長十步,粗如大桶。前面靠頭地方有兩個短腿,腿上有三個爪,形同鷹爪,牠們的頭很大,兩眼比饅頭還大。嘴可吞全人,凡是生物皆怕牠們。

白天極熱,蛇皆藏在地下。夜裡牠們出來吞吃人畜,再穿過沙灘到湖邊飲水。在沙上留下槽迹。獵蛇的勇士在大蛇常經過的陡坡上,豎立一個堅大的木樁,深入地中,幾不可見。木樁的上頭安置一把快若剃刀的鋼刃,乘蛇下坡翻衝時,割開蛇的胸腹。勇士聽到鳥叫,知蛇已死,才敢出來挖取珍貴的蛇膽……

熄燈時,臭氣正慢慢散去。我試著回味,有點像是天然瓦斯,也有點像腐腥的蛇血。

在大理當導遊的小湯是學文學的,二十才出頭的姑娘。一來因她是大理當地的白族,二來她真相信,經她說的故事,自然而然地要添上幾分真實。講話時不用心機,辦事時從無疑慮。在她心裡,必有一個完美的世界。在那世界,人人有份單純的心,人人有個善良的目的。

白族的服飾除了給人一種厚實感之外,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在大理洱海近處的漁船上,或在沙洲的田埂間,總有幾個白族姑娘,下網的下網,割稻的割稻。處處都是圖畫,處處都能拍照。

穿過大理的滇藏公路兩邊,時常有載運林木的貨車停下來休息。成群的孩子,背著竹簍,用利刀片下原木的樹皮,回家生火當柴燒。街邊是排二層的古樓,花窗後面傳來一段段姑娘唱的情歌。

圖畫前,歌聲中,增添了不少臨別前的惆悵。

在重回另一個繁華喧囂的世界前,雲南給我的印象是很明白的。

這是個山多、雲多、民族多、夢也多的地方。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十七期;民國76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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