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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清碧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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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霖燦

清碧溪像一個夢,一個寒帶中清涼的夢。

清碧溪以一這裡的「武器岩」作第一道山門,在岩的下方雖也有清流白石之勝,但自從來到蒼山之後,通常的景色都不再有顏色了,蒼山十八溪那一個不是都清白得可愛?

左邊是巒崖壁立,往下看到幾十丈的崖腳一直插入清澈碧綠的流水中,我們傍著左邊的曲折小徑進山,轉過這個山腳,就可以看到中間一塊奇石,像十八般武器負土而出,刀槍劍戟,都刃鋒畢露,證實這一個武器岩的名字。

路隨蒼山勢向高處走,巒崖越來越奇削,崖上的老松也更密茂了,這已是深山的情趣。從前在西湖廣化寺曾聽過慧空和尚的『空山遇故人』琴曲,在七絃琴的聲響中我曾感覺到一幅深山寂寂,幽巖水響的圖畫展在我的面前,怪不得清碧溪這麼面熟,它正是在古琴中我看到的那幅圖晝。

只有一些牧童樵夫才會到這麼深的深山中來,外邊的樹林砍伐得差不多了,只有蒼山的深處尚有很密的森林和豐美的草原,馬匹也許是來馱木材的,在綠的世界中可以看到這裏一匹,那裏一匹。

山越來越深越高,水流的斜度也跟看增加,在空山中有了水的響聲,我們溯水而上,在綠白藍三顏色砌切的山谷中,你可以一路的聽取這流水鳴琴的演奏。

西湖的九溪十八澗,有點像,把它放大一點,更多賦上些清幽的情味,那就可以希望和清碧溪有點近似了。和九溪十八澗相同的地方是路在水中曲曲折折的走,但西湖的水那裏能有這麼清?在蒼山才會有的各種奇花異草中,我們溯溪而上,每走一段路便會使你吃驚,這裏的水又比前一段清了,這是可能的麼?我們不是早就以為水只能清到這個樣子?前面還有不盡的曲折,實在使我們想像不出來再前進一段會又有怎樣的一個境界,清碧溪的水的清似乎是沒有極限的。

樵夫牧童也不見了,還可以聽到山頂上伐木丁丁的響聲在廻響。我們完全在山重水複中行走,左邊是聖應峯,對面是馬龍峯,站在洱海邊上看到很顯然只是一個峯頭,但一旦身入山中,才知道重重疊疊分不勝分,在馬龍,聖應兩峰似乎是用大斧劈開的空斷處,現在在那面又升出一個像架的山峯,這也許就是通漾濞的後山了,在兩山豁斷處,白雲在晴空中疾馳而過。

路漸漸狹起來,全山中只聽到流水在響,白石越來越大,溯溪而上因此變為不可能了,我們便橫跨過流水,升在山腰裏走,有一條小路引我們到一個石洞的門口。

石洞有煙薰的痕跡,想來樵夫曾在這裏停宿炊飯,這一條小徑到這石洞口再往前就沒有了。迎面是那條清溪,到這裏水聲更大水也越發清了,坐在這裏休息一下,你可以看到自己完全在峯巒包圍中,峯巒的尖頂松樹更密,由那裏可以聽到那民家人唱歌,曼長的歌聲像一條清煙似的橫劃過頂上的空間,傳到對面的山峯上,由那裏又來了相和的歌聲。民家人的歌變化並不多,但遠近聯唱起來也頗有一種異樣的情趣,在一片碧綠中你可以聽見歌聲,卻找不出人是藏在那裏。

斷崖迎面而起,各種奇花異草沿著溪長得格外茂盛,那告訴我們,我們溯溪而上,在百步之內將要有一個結果,不是在太高的花草中藏有一條瀑布,便是水由一個奇異的轉折處轉彎了,我換上了草鞋,在水中逆流而上。

由這裏和水爭道而上,不到百步,便有了報酬──這樣的一個清潭被我發現了。

清碧溪中有三個水潭,假如天久不雨,便來這裡求雨。在我們爬過的兩邊崖石上,可以看到兩篇大文章刻在石上,說些有求必應的事,據說大理有兩個龍潭,清碧溪一個,另外一個在高高的中和峯頂的後面,叫洗馬塘,大理人人知道這個名勝,卻很少人到過,平常禱雨便是和我們取同一的路線。

潭水發出一種淡淡的翠綠色,有一種寶石的光,也不知是出自潭底,也不知道是浮自水面,像是整個一塊大的綠色水晶;似乎是一尾紅色的金魚在水中游來游去,後來翻到崖邊停住了才看出是一片紅葉。本地人傳說,龍潭裏不會有葉子的,因為有一種山鳥在看守著,看見樹葉落在潭裏便啣著飛去。這原是一種傳說,那裏會知道有時一片美麗的紅葉會使這樣碧綠的潭水格外有光采呢!

一條小瀑布在石隙中噴沬揚鬃而下,其上面還要有個來源,便拿出猿猴的本領沿著斜坡攀藤附葛而上,啊,這裏才是真的龍潭!

就在兩個山峯的豁斷處,一塊幾丈長的白石板嵌在中間,很顯然那是個瀑布的痕跡,龍潭便以一滿月的形狀平鋪在石壁下。不能說是清,因為一路走上來在下面那個潭中水已清到一個極限,在這裏就必須在清之外又有一個新的名辭才夠用。初和這潭水見面的朋友,那一個不為他那閃爍的光來征服,那裏還是水,簡直就是一片耀得人睜不開眼睛的五彩雲霞。不過只有五六丈直徑的一個圓池,淺淺的一層水,周圍是嫩黃色的卵石,再往中間一點變成淺紅色,隨後又是純白色,潭的中央是一種說不出的是藍是綠的寶石光潔。對著這一面寶鏡把目己都忘記了,像被放在玻璃瑪瑙的世界中,四面八方都是目迷五色的感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到這裏來便一點顏色都沒有了,一切人事上的牽連到這裏便都雪溶冰消,對著這一潭水,可以照見你的靈魂。看過這一潭水,便等於使我們塵俗的心在一個冰清玉潔的夢境世界中旅行一次。我的故鄉,百泉的水算清到絕頂了,但和這清碧潭相比之下,人誰不偏袒自己的故鄉,然而也不能不承認,清碧潭確是較高一籌,百泉的水是清,但此地在清之外又加上光彩的閃爍的「麗」。

在物我兩忘中和潭水對看了有一個鐘頭,水面上有無窮的光彩,一圈圈的漪漣,除此之外,在水面上你看不到一點點其他的東西。我以為不是葉子落在水面有山鳥啣去,實在是樹葉也不願意往這麼一個潭裏落。倒是有一隻鳥從北邊的懸崖下飛了出來,全身發著灰紫色的光,身子下面是藍寶石色,也只有這種鳥才配住在碧玉之潭的旁邊。下面潭邊就時常有一種白頭黑身紅尾巴的山雀,飛降下來的時候總是把尾巴擺了又擺,搖了又搖,這是下潭的鳥,再往外面就只有那些叫得像刮鐵般的野雞,那就是普通山中的俗烏了。

坐在潭邊,連心都是冰涼,唯一的朋友就是太陽,不時由雲中來看看我,有太陽的時候不但身上有說不出的舒服,水底更有無窮的變化,我看出一個問題,這一潭水是這麼清淺,那怎能供給下面那條瀑布不斷的流,迎面石壁雖是大瀑布的痕跡,但現在卻早已不再流水,這一潭水怎能流之不竭?

在北邊懸崖的裏邊也可能有曲折的水道,也許水是從那裏流出來的,在攀登北邊石壁失敗後,我想涉水到北崖下一探。第一次失敗了,因為看著不過一尺深的水,竟然是要探到膝蓋以上,我脫去長褲,拿手杖再去嘗試,仍然是把水的深度估計得太低,在北崖邊的水又深在腰部之上,唯一的方法是游泳過去,但無奈實在抵擋不了這潭水的冷,冷得兩隻腿像觸到了冰,一分鐘也不願意在水中停留,只好走出來坐在石頭上曬太陽。

意外的一片白色的杜鵑花,飄飄落在潭中。鳥倒沒飛來啣去,但落的地方正好在北崖的這一邊,很可以看一看水的流向,藉此證明由北洞來水是否可能。果然,杜鵑花平平地移動,繞著西崖流過來了,是這麼的慢,像是怕驚醒了碧潭的夢,在南崖也一轉便隨間小瀑布奔流而下,水面又恢復了他的寧閉。

一隻大的蝴蝶經過潭面向北崖飛去,似乎是北崖下有氣流阻止他,結果奮鬪了幾次,蝴蝶自認失敗,飛過流水的石壁向深山中而去,這氣流也許與水流有關係。我在想那一天帶上個大木盆划進去看一個究竟。

我不能不回去了,溪水把我送了出來。我一邊想,世界上的事物可分兩種,通常的都是理想或幻想比事實本身更美麗些,但也有一種是非看到實物不能激起你的幻想。風景也是這樣,通常的一種是理想比真實的風景美麗。另一種太過於神妙的風景則反是,風景比你幻想的還美麗,你必須看過實在的風景後才能激發你的幻想,無疑的清碧溪和清碧潭的景色是屬於後面的一種。

已經在歸去的半途中,我忍不住對清碧潭的眷戀,再轉過身來坐在草地上看,那塊刻著「禹穴」大字的石崖還可隱約看到,那座像筆架的山峰上在晚山深碧中有幾條白線,──啊,那是雪,我明白了,只有雪的白,才會有這潭水的清。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02期;民國61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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