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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童年往事──失樂園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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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炳銘

拜現代醫學之賜,轉瞬間不覺已虛度八十八個寒暑矣!寶刀已鈍,馬蹄聲遠去,展望餘生,唯有落日餘輝之歎而已!但每當午夜夢迴,童年往事仍縈繞於懷,驀然醒來,恍惚中始悟「夢裡不知身是客」的無奈,既有南柯一夢的回味,也歎花果飄零的落漠。

在懵懂的童年早期,母親為喪子之痛而日夜哀泣的情境迄今仍記憶深刻,其搶天呼地之狀仍歷歷在目。

四哥炳銓是母親的摯愛,可能是她的十個子女中最聰慧的一個,自幼即顯露其音樂才華, 凡能到手的樂器諸如笛蕭、手風琴、口琴等都能無師自通,雖然我比他小三歲,但他吹蕭弄笛,拉彈吟唱的情境仍記憶猶新。當思(茅)普(洱)區督辦楊益謙將軍巡邊時見他慧敏玲琍,主動收他為義子並攜他到普洱督辦公署和他家同住,用意是方便義子就學,不料不久後就罹患重症,義父立派人將義子用轎子送往昆明就醫,徒步半月才到達目的地,並直接送入最好的法國醫院(甘美醫院)診治,但已病入膏肓,不幾天即不治而亡。知情者將噩耗瞞著母親,約一年半載後她才獲知真象,這對她來說無異是晴天霹靂,摧肝裂胆之痛,多日不眠不食,日夜哀泣不已,三歲的我常常會被她的哭泣聲驚醒,為了避免影響別人,她常會攜我進山林深處放聲大哭,這樣的情況持續兩年左右方因土匪搶劫了我家,她的心情才被轉移。

母親因擔心會再失去一個兒子,所以就不讓我離家遠去升學,自小學畢業後我就失學在家,以致錯失了大好的求學時期,那誠然是無可彌補的損失。不過有所失亦有所得,因在無拘無束的失學期間,使我得以享盡大自然的撫愛,很多時間都消磨在有如伊旬園的山野間,使我幾乎成了一個野孩子,但那也是我畢生最快樂幸福的時光。

五歲之年我被土匪擄為人質,那是一段恐怖而驚悚的經歷,也是生命中的一道異味吧!「前面莫擋,後面莫追」這是疾行中人質必須不斷高聲呼叫的口號,因為追兵知道匪眾中有土司家的三個少兒被挾持著,所以三晝夜的疾行中都無人阻擋,一直把匪眾送到兩縣界河小黑江畔時,我們才被釋放。

來自鄰縣雙江的股匪約三百人,乘瀾滄縣政府新廈落成而舉辦第一屆全縣運動大會時,我父親帶著土司兵去担任警戒任務去了,土匪乃乘機搶劫了我家。事起倉促,直到匪眾臨門前才發覺有異,執事的什長、卡坒立即將我母親喚醒並強逼她避入附近森林,時間太緊迫,其他家人都不及走避,以致長我三歲的四姊,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幼妹和我都被擄為人質三人都太小,土匪配給馬一匹供姊姊抱著幼妹乘坐,我則由一家丁背負著隨眾而行。當晚月明星稀,一離開土司府就看到路傍躺伏著死屍,遠處有火把恍動,顯然已有追兵出現,匪徒當即命令人質高聲呼叫那兩句口號。

在三天三夜的疾行中,沿途都有追兵伴隨而行,但雙方都不曾開火,那當然是人質的關係,途中我兩度受到嚴厲的威脅,匪徒用槍尖近距離直指著我,目的在使追兵止步或喝阻堵擊,但都被其他人質化解了危機,幾個人質中的一位是我的姑丈張樹平先生,他出力很多。

第三天午後大夥終於平安抵達兩縣界河小黑江邊,土匪釋放了我們。匪酋特別警告我們要我們轉告後面的父兄們,切莫越界去招惹他們,否則下次再來時他們就不客氣了。

其實他們也太自信了,他們不可能有第二次了,因為匪巢很快就被盪平,匪徒不是被格斃就是被關入大牢中,那些被掠走的財貨都還來不及享用呢!少數漏網之魚則四處逃亡,不知所終,其中一小部份則逃入緬甸深山中匿居,過著胆顫心驚的生活,誰又料得到二十年後他們都變成了我們的朋友,因為他們的村寨是我們這些反共義軍經常宿營之處,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啊!

比起日後搶劫我家的那些土共,這些土匪可文明的多,他們只要錢不要命,不像那些土共,不僅要你的錢財,還要把你掃地出門,掘地三尺,毀屋掘墓對人則五花大綁押上刑場,甚至在你死前還要百般凌辱你,不容你有任何辯解的機會,人啊!你怎會墮落到如此地步呢?我們不要再侮蔑土匪了,比起那些「解放者」來說,他們實在背負了太多的污名。

「接氣」之傳統不知起於何時?以現代人的常識來論那是很違反科學的,以口對口方式接下彌留中父母的最後一口氣即是「接氣」,據說是要後代承續上代的福祿。如果上一代被「接氣」者是一個沒有福祿或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壞蛋呢?那豈不是世世代代都成了壞人嗎?如果彌留者是患染著傳染病,「接氣」豈不倒楣嗎?我是先父彌留時唯一留在他身邊的兒子,「接氣」當然非我莫屬,先父患染傷寒,據說是傳染病的一種,但我活到今日,不是僥倖就是接福哩!

家鄉的拉祜族對傳統的過年(春節)特別重視,既是一年中最歡暢的節氣,也是未婚男女決定終身大事的時候,有些習俗顯然受到漢文化的影響。

除夕之夜要守歲,那是家中男性的義務和責任,女性則自該夜起就完全休息,一切裡外工作和家務概由男性接替。中國在古代並無休假觀念,但他們可藉工作自由休假,女性則被家務網住,那有休假可言,英文也有類似的描繪:(men‘s work day to day,women‘s work dawn to down)或 (men‘s work day to day,women‘s work never down),意謂:男人的工作有盡期,女人的工作永無完期,因此乘新年時讓她們有一全日的休閒,藉以表達男人們對女性全年無休無息為養兒育女和家務操勞所付出的辛苦之感激之情,那是很有人情味的一種傳統。

為了配合女性休假,初一當天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不串門,不訪友,只能呆在家中。

自初二開始,拉祜族開始了一整月的歡慶活動,那是全年中最歡快的時期,也是未婚男女決定終身大事的日子。

當天九時左右,族中最大的酋長就帶著蘆笙隊到我家拜年,距家門約二、三公里時,就吹著蘆笙,敲著鼓,配合著其他樂器,放著火槍,跳著、舞著直接進入土司庭院,以興奮的氣氛,直接舞進正堂向我父母拜年,拜年禮概以樂舞表現,在正堂內繞行數週後就舞入庭院廣場上,展開全日的樂舞,中心是樂隊,圍繞著男女舞者手牽著手,以整齊的舞步緩步而舞,但有舞卻無歌,女性衣服上的銀飾則發出陣陣碰撞聲,迴響於庭院內各角落,舞者觀者近千人,熱鬧非凡,土司家設流水席招待他們,從中午到傍晚席上很少空著的,他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都盡興而散,全天下都一樣,美女都人見人愛,跳舞的少女中有姿色出眾者,自然會吸引參觀者的眼球,我依稀記得還曾引起爭風吃醋的小衝突。

日暮時分樂聲漸息,舞者漸疲,頃刻間女性舞者一轟而散,奪門而逃,有如聽到空襲警報似的,男性舞者隨之狂奔,村前村後,荒野上都點綴著眾多的紅男綠女,都在互相競逐狂奔。原來都是未婚男女的遊戲,是求偶的活動,也是定情之夕,當然也是重要的一刻。

狂歡樂舞三日後大型的樂舞集會已告一段落,大家就轉到不同的村寨歡慶去了,活動到月底方告結束,那是拉祜族全年最歡樂的一月。

新年後就是大地春回的季節,是萬花競豔、百鳥爭鳴的錦秀大地。正如聖經上稱道的「花與蜜的世界」,單「鳥語花香」一詞尚難形容其美,其實就是伊旬園也莫過於此,除此之外,原野上更有採擷不盡的各種野菓。品類很多,難以盡數,我記得最多的是莓類,單靠它你就可以飽食終日了,難怪早期的拉祜族是靠採擷為生的族群了。大自然的丰富是現代人無法想象的,世界各國有「綠黨」產生,那是對高唱現代化的一種反動。

冬末春初也是罌粟花盛開的時候,花期不長,但卻五彩繽紛,十分悅目。煙地上的野菜特別可口,生長的芥菜單株可重達三、四十公斤,用騾馬馱載則一馱僅能運載兩株,不難想像當時的土地是多麼肥美了。

等到花凋時,鴉片煙的收割也告結束,在五色燦爛的煙地上,佈滿了收成的男女農民,在早期我家也種有大片的罌粟地。也是孩童們遊玩之地,也會隨時揀收一些殘留的鴨片,我們用牠來換取小販售賣的零食,通常供應的只有甜酒釀和糍巴,一個世紀後仍回味無窮,遺香猶存。

故鄉因以盛產鴉片著稱,雲南生產的鴉片稱「雲土」,品質較他省所產者為佳,尤其家鄉瀾滄出產者更受歡迎,省政府特設專賣機構,攏斷鴉片買賣,二兄炳麟在領地上開設兩處露天市場,便利商旅和煙農交易,這類集市場就稱為「煙會」,選在每年鴉片盛產時開辦。煙會上萬商雲集,大大活絡了地方經濟,更增進了各族的利得。

第一屆煙會我僅十歲,煙會期間突然發生一件令人驚恐的大事,母親更是日夜陷入愁雲慘霧中;她担心我的二哥難逃一劫。生命不保。

在煙會期間,中科、班菁的野佧族劫走了商旅放牧於野的數十匹騾馬,二哥是煙會的負責人,前來經商者的騾馬被劫走,負責的二兄憤然大怒,立即帶領著九名青壯家丁,各配給駁殼手槍一只,逕直闖入野佧族的核心─中科、班菁要追回失馬。大家都知道那些野佧族是該族中最強盛,最野蠻的部落。歷史上從無外族敢闖入過,民國三年唐繼堯派遣一個裝備最多的步兵加強營去征討該部落,八百多官兵無一生還,營長沈照新亦命喪當場。那樣一個兇殘而又戰鬥力最強的部落,石炳麟竟敢只帶領著九個青年就直闖虎穴,豈有生還的道理?難怪全家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輕舉妄動,避免火上加油。

這十個冒失鬼進到佤族大寨時全寨已空無人影,這時才心生警惕,方知大事不妙,不遠處的山脊上卻見黑壓壓的佈滿了佤族戰士,人人手執干戈,顯然是佈陣待戰。處此險地,進退維谷,不知所措。如果退走,無異使對方認為膽怯欲逃,那將引起佤族乘勢猛攻,十個人絕難倖免,領隊石炳麟認定只有死裡求生一途,下定破斧沉舟之決心,帶頭逕朝敵方陣線猛進,等進入射程範圍時十支短槍齊發,首波二○○粒子彈都彈無虛發,他們每只短槍都配有五個彈鋏,每只彈鋏裝有二十發子彈,槍是德國剛生產的新式駁殼槍,可連發,不需三秒鐘二十發子彈就可射出,佤族從來也不曾見識過這樣的武器,眼看不少人應聲而倒,敵營大驚,認為是天降神兵,立即潮水般的向後方山下潰逃。

到底是久經陣戰的族群,他們很快就穩住陣腳,但都被少數入侵者嚇破胆了,不但不欲再戰,而決定要談和。乃派遣使者三人,持著代表和平的芭蕉葉前來議和。入侵方雖已暫居於優勢,但面對成千的野人仍然揣揣不安,既然對方要和談,當然再好不過了。和議迅即達成,不過按照佤族的傳統,必須舉行鏢牛儀典請示神靈定奪。

寨中廣場上人群聚居著,一頭水牛已栓在柱上,鏢槍手執著長矛,站立在牛前正虎視躭躭地盯著牛隻胸前,一俟巫師唸過咒語後,鏢槍手奮力一搏,命中標的,鮮血勁射而出,牛隻開始掙扎,不旋踵間就倒地不起,但還在撐命,扭動著身軀,嚥下牠的最後一口氣後,已氣絕身亡。這時只聽到四週圍觀者發出一陣低吟,他們認為神靈已有明示:輸的一方是佤族;因為停止掙扎後的牛首是朝向入侵者的方位。

鏢槍手立即改持利刃,趨前割取牛耳及牛尾後高舉著緩步離去,圍繞在四週的男人們,頓時湧入牛身旁,爭相割取牛肉,有人則爭飲牛血,大家亂成一團,不少人被割傷,人血、牛血難分,場面十分恐怖但並無爭執:受傷是小事,牛肉才是重要的。難怪很多成年的佤族身上無不疤痕壘壘了,幾乎沒有一個人的身上是沒有刀疤的。

鏢牛儀典結束後尚須舉行另一個儀典,進一步確定神靈的裁示。

在同一的廣場上放置一口大銅鏋,口朝天,鏋內盛滿清水,水中放著一粒子彈,巫師手執長矛,坐立其傍,他念過咒語後即用長矛插入水中並用力攪動,停止攪動後,水中的子彈同時靜止不動,那是關鍵時刻,看彈尖指向何方,方位決定對與錯,偏偏那粒彈尖正好指向佤族的方位,再明白不過了,錯在佤族,是該受責罰的一方。

雙方和議已定,佤族除歸還全部騾馬外,更將酋長岩頂的新生兒拜石炳麟為義父,把自古以來即頑冥不服。二十歲的石炳麟只帶著九個青少壯而且只配備著短槍,竟能把他們馴服,歷史中只有南宋的辛去疾,只帶著五十名精壯夜入金營將叛徒擒回問斬一事差可比美,辛是大詩人,出名的將軍,因而史有記載。石炳麟則籍籍沒聞,是他吃虧之處。

可惜他因少年得志,未能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成果,若干年後竟然自毀盟約,勞師動眾,向這些野佧族進犯,招到損兵折將,鎩羽而歸,也種下了十餘年後六七百反共義軍斷頭於斯的悲慘下場。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青年的他未能牢記此中真諦,以致犯下大錯,我相信他會悔恨終生。

中秋節,拉祜族並不重視,但土司府則仍吃月餅,祭月神,更能吃到少有的西瓜。也會聆聽大人講嫦娥奔月、玉兔、桂樹的傳說。但對童年的我這些都是平常事,惟有那天高氣爽的氛圍,舖著無邊絨席的大地,卻是孩童們可以盡情玩耍的場所,任你翻騰打滾或跨牛漫遊,騎馬馳騁,都可讓你盡興而歸,遍地有山泉可飲,隨身攜帶的飯盒隨時可食。空氣中迴盪著蟬鳴鳥語,更有處處可採的巢蜜,比聖經上形容的「花與蜜的世界」更勝一籌。殊不料時過一甲子後,一切都已化為烏有,成了北京左派慣言的「烏有之鄉」。

民國九十三年四月(二○○四)我首次重返故里,所謂已跑步進入的「共產主義天堂」已變成令人傷心慘目之地,甚至「江山依舊,人事已非」的成語都難形容,事實江山已破碎,人事則已灰飛煙滅。除了農民們仍然背天朝地的在辛勤耕耘外,就是那些沐猴而冠的新貴們了。昔年的青山綠水已是禿山濯濯,成了面目可憎的癩痢頭,泉水失去蹤影、溪河已枯癟,當年魚躍鳶飛的門前小河已變成一條細小的溝渠,如非有人指點,肯定你不敢相信那就是當年的那條清澈河流。故鄉如此,全縣主河黑河也完全無異,其他各鄉各鎮也沒有兩樣。

總之,大地已失去生機,蟬聲鳥語早已絕響,一飲無可啜,你如想找一遍草地小息一下,也只能在夢裡去尋了。不過天地已很安靜,因為一切聲音都已消失,只剩下什麼「萬歲」之聲仍依稀可聞。睹此情境惟興「金陵王氣暗然收」之歎!也頓萌「失樂園」之哀,亞當與夏娃再也無地可追逐嬉戲了。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43期;民國102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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