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近代數學的先驅、教育家熊慶來
4 min read
馬儀
今年是熊慶來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也是他逝世三十四周年。我懷著崇敬的心情,追念這位在我國近代數學領域裡的科學巨匠。寄託對老校長的哀思和敬仰之情。
一百多年前,對我國東部沿海地區的人們來說,雲南是一個遙遠的難以到達的閉塞落後省份,而雲南的彌勒縣更是鮮為人知。一八九三年十月二十日(農曆九月十一日),熊慶來(字迪之)就是誕生在彌勒縣朋普鎮的息宰村。從這樣一個地區走出來的青年,以高分考取了雲南官費留學。他懷著科學救國、振興雲南的理想,奔赴比利時學習礦業。抵比後,因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礦校關閉,他衹好轉赴法國,改學數學。從此,開始了他一生從事數學研究的道路。
一九一九年,熊慶來獲法國理科碩士學位。回國後,先後受聘於南京東南大學(今南京大學前身)、北平清華大學,創辦了這兩所大學的數學系,任教授兼系主任。當時我國還沒有適合國情的高等數學教材,尤其是高深數學領域的教材更是缺乏。熊慶來是國內極少數幾位能擔任高深數學的教授之一。幾年間,他自編高等數學講義十多種,為學生提拱了學習的教材,使學生從中把握世界近代數學的基本知識、基本理論和基本方法。把他們領人世界數學殿堂的大門。在熊慶來的學生中,很多人後來成為國內外知名的科學家,諸如:嚴濟慈、趙忠堯、陳省身、庄圻泰、段學復、趙訪熊、華羅庚、錢三強、錢偉長、趙九章、王淦昌、林家翹、彭桓武、張宗燧、柯召、胡寧、許寶騄以及他晚年的「關門弟子」年輕的數學家楊樂、張廣厚。
「沒有科學,誰也不可能把中國迪成現代化國家」這是熊慶來一生從事科學研究和教育工作的中心思想;「科學救國,讓祖國在世界上站立起來。」這是熊慶來一生從事科學科究和教育工作的目標。所以熊慶來先生一生特別重視人才的培養。
當年,熊先生獲法國理科碩士學位後受主政雲南的唐繼堯之聘,回滇創辦東陸大學。但是當他回到昆明時,雲南發生了顧品珍與唐繼堯之爭。顧上台,唐出走。創辦東陸大學一事,暫作罷論。熊先生正在無所適從之際,收到「南京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的聘書,請他去擔任算學系教授兼系主任。是年熊先生才二十八歲。他舉家遷居南京後,除了身負南京東南大學算學系的創辦工作,還兼任南京高等師範(南高)教授。在如此繁重的工作中,他還時時都在注意發現和培養人才。就在南高兼課期間,在他的學生中他發現了嚴濟慈。這位家境貧寒,勤奮學習的,比他小七歲的浙江學生,引起了他的注意。經過多年的悉心培養,一九二三年嚴濟慈要畢業了,熊先生決心要把他送出國培養。但是熊先生一人無此財力。於是他徵得何魯、胡剛復、段調之三位教授的同意,由他們四人共同負擔嚴濟慈赴法國留學的路費,再加上嚴濟慈所得的稿費。這樣,嚴濟慈就踏上了赴沃國留學的路程。一九二七年,嚴濟慈獲得法國國家科學博士學位。由於嚴濟慈所表現出來的高等教育的高水平,從嚴濟慈開始,法國正式承認中國高等學校的畢業文憑與法國大學的畢業文憑有同等效力。這是嚴濟慈的光榮,也是熊慶來的光榮,更是中國人的光榮。
嚴濟慈的成長過程,與熊慶來及其夫人姜菊緣的關懷是分不開的。在傳授知識上,熊先生的精心培養和嚴格要求,使嚴濟慈得益匪淺。就是在生活上,熊夫人也一直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在留學法國期間,還按時給他匯去生活費,直到浙江省政府開始給他發放留學補助金為止。嚴濟慈也把熊家看成是自己的家一樣,即使後來嚴濟慈身為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是國家領導人,他還是經常和華羅庚一起去拜訪他們的老師熊慶來。熊先生去世後,他們還是照樣經常去拜望他們心目中無限崇敬的師母。熊先生和他們不單是師生,而且已成為摯友。嚴濟慈也和他的老師一樣,精心培養出了新一代的物理學家。
清華大學於一九二五年成立。次年暑假,清華大學聘請熊慶來為教授,講授高深數學,籌備算學系。這時,他已經是一位具有教學經驗和系務工作經驗的教授。他的學識和學風,很快贏得了全系師生的愛戴。一九二七年清華算學系正式成立,一九二八年他接替鄭桐蓀任系主任。在此期間熊慶來的《高等算學分析》一書問世,成為國內第一部「高等微積分」教材,是大學算學系必讀的教材,被公認為當時國內理科方面高水平的中文教材,被選入大學叢書。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的中國,在近代數學領域基本上還是空白,到三十年代初,在熊慶來先生等的艱辛創業,嘔心瀝血,奮發努力下,把清華大學算學系辦成了一個初具規模的,培養中國近代數學人才的搖籃。當時清華大學算學系的教授有熊慶來、孫光遠、楊武之、鄭洞蓀四位;教員有周鴻經、唐培經;助教一人,即日後的美籍數學大師陳省身教授。
一九三一年夏,熊慶來與姜立夫、馮祖荀、何魯、胡明復、江譯涵、陳迠功、蘇步青、段子燮等中國近代數學的拓荒者,在杭州西湖的一小遊船上,舉行了中國第一次數學名詞審定會,初步確定了一些數學術語的譯名、名詞和概念的闡述,諸如:「函數」、「微分」、「積分」等等,都經過再三推敲,反復切磋才初步定下來的。「就從這西湖泛舟起步,中國的數學之船,揚起了風帆,乘風破浪,向著世界近代數學的深海駛去」。今天,當中國的數學家在近代數學領域裡,可以和世界群雄平起平坐之時,回首當年拓荒者們的艱辛與他們的遠大抱負,令人肅然起敬。
上海《學藝》雜誌一九三○年七卷十號刊載了一篇題為《代數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的論文。熊先生發現其解法中有破綻。雖然他因為工作繁忙,未及撰文,但仍有不吐不快之感。一九三一年某日,熊先生在翻閱上海出版的《科學》雜誌時,被其中一篇署名華羅庚的《蘇家駒之代數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的理由》一文所吸引。全文僅三頁,卻能簡明扼要地把問題說得清清楚楚,和熊先生的想法完全一致。但華羅庚何許人也,熊先生多方打聽,查遍了清華大學留學歸來的學生名單也未得其詳。事有湊巧,系裡的唐培經和華羅庚是江蘇金壇縣的同鄉,並知道華是初中畢業生,在金壇中學當個庶務員。當時唐培經就將所知道的有關華羅庚的情況向熊慶來、楊武之詳細地介紹一番。熊慶來認為,一個僅僅初中畢業的青年能有這樣的數學水平,實屬不易,如不加以培養,就會白白浪費一個人才。於是他和楊武之商得一致意見後,徵得校方同意,經由唐培經和熊慶來先後去信,約請華羅庚來清華大學學習。一九三一年夏,華羅庚在多方支持下來到清華大學,熊慶來極其熱情的接待了這位年僅二十一歲且有嚴重腿疾的青年。一席長談,熊慶來更堅定的相信這位有著很高數學天賦的青年,是大有培養前途的。首先,熊慶來徵得校方同意,破例安排華羅庚任數學系圖書館助理員。按清華貫例,這一職務應由大學剛畢業的學生擔任,而華羅庚僅僅是一個初中畢業生,這是第一次破例。每月四十元的薪金,華羅庚的生活問題解決了。當時清華數學系的學生與教師人數都不多,所以圖書館的工作也不忙,這給華羅庚有足夠的時間自學。他每天苦讀十多小時,不到半年,就已經可以和陳省身、柯昭等研究生一起聽教授們的課,討論數學中的問題。熊慶來一方面給華羅庚創造好的學習條件,同時還親自指導他學習,加上華羅庚本身的勤奮努力,短期內他就有數學論文在國外的雜誌上發表。這在當時來說,國外雜誌上發表中國數學家的論文還是不多見的。
華羅庚到清華大學僅僅一年多,經過熊慶來、楊武之的力爭,得到院長葉企蓀的支持,清華大學又一次破例聘任華羅庚為數學系助教。這種由職員系列調到教員系列,在當時的清華大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是第二次破例。從此華羅庚更是如魚得水,在數學的大海中奮力前進,不久就大有成果。到一九三六年,他就以一位國際知名數學家的身份,被清華大學派往英國劍橋大學作訪問學者。一九三八年,當他在國外進一步取得卓越成果後,回到的昆明西南聯合大學時,清華大學對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過他的教授資格,這是對他的第三次破格。因為華羅庚既不是講師、副教授,又沒有高級學位,這在清華大學是絕無僅有的。當時他和陳省身、許寶騄被稱為西南聯大數學系的「三杰」。華羅庚的《堆壘素數論》名著發表後,愛因斯坦從美國普林斯頓高等學術研究所發來專函,給予高度評價說:「你此一發現,為今後數學界開了一個重要的源泉。」華羅庚後來的成就,已為大家所熟知。華羅庚晚年,回憶起熊慶來對他的培養之情,不勝感慨的說:「熊老對我的知遇之恩,非言語所能盡意。他工作到老,工作到死,工作到最後一息。」他們幾代師生之間,在中國近代數學發展道路上,把接力捧一代一代的傳遞下去。華羅庚和他的學生陳景潤、王元在「數論」方面的研究成果,受到國內外數學界的高度評價。
熊慶來是我國近代數學界著名的「伯樂」,但是,一九二一年才二十八歲的他就被當時的南京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聘為該校算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在當時來說是絕無僅有的。這說明了郭秉文校長的果敢。而熊慶來先生也正是首先作為「千里馬」被郭秉文這位「伯樂」所發現。可喜的是他們每一位被發現的「千里馬」,不久成為又一代的「伯樂」。衹要我國在各個方面都能夠不斷出現「伯樂」「千里馬」的代代相傳,那麼,祖國的強盛就指日可待了。
熊先生是以研究數學為自己的第一生命,但是十年來的教學與系務工作纏身,終日疲於奔命,總想找出一段時間來作進一步的數學研究,爭取有新的突破。事有湊巧,一九三二年七月九日,熊先生被派赴瑞士蘇黎世,代表中國數學界出席國際數學大會,這是很高的榮譽。此前,國際數學大會的代表裡還從來沒有過中國人的名字。現在,他作為一位堂堂正正的中國數學家,步入世界數學的最高殿堂。
清華大學當時有一條規定,教師任教滿五年,即可享受一年的假期(人稱星期年),可赴國外旅行、訪問或作研究,學校負擔費用。熊先生利用這次參加國際會議的機會,再向學校請假一年,加上休假,用兩年的時間,專心到法國研究數學。
數學的一個重要分支「函數論」領或,可以分為有窮級函數和無窮級函數兩大方面。如何在無窮級整函數方面,研究出能與波萊爾關於有窮級整函數理論相媲美的結果,是熊慶來這次赴法國進行研究的主要目標。
熊慶來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刻苦努力,經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終於研究出很明確的結果。他的《關於整函數與無窮級的亞純函數》一文作為博士論文發表了。國際數學界對他這篇論文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對在這篇文中所定義的無窮級,國際數學界稱之為「熊氏無窮級」,又稱「熊氏定理」。像這樣被國際上以中國科學家個人的姓名來命名的重要學術成果,現今都是鳳毛麟角,而在三十年代就更難能可貴了。熊慶來為中國人在世界科學史冊上增添了光榮的一頁。
一九三四年六月,法國正式授予熊慶來法國國家理科博士學位。七月,熊慶來載著「法國國家理科博士」和「熊氏無窮級」的榮譽回到祖國。此時,距他一九三二年七月出國,正好兩年。
熊慶來重返清華園之後,決心要把清華算學系辦成在國內數學界有影響的學術中心,培養更多的優秀人才。這時,從國外留學歸來的學者日益增多,學校的數學教學工作得到了加強。清華大學早在一九三○年春就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數學研究機構「清華大學算學系研究部」。到現在,華羅庚、陳省身等,作為後起之秀已嶄露頭角,這個研究部已顯現出得力的研究陣容,其學術研究達到了新的水平。一九三六年,在熊慶來等人的倡議下,創辦了「中國數學學會會刊」,給數學研究開辟了一塊發表學術論文、探討問題的園地。蘇步青任總編輯,熊慶來任編委。這就是解放後的《數學學報》前身。這時的清華大學已發展成為全國第一流大學了,作為這所名大學的算學系系主任,無論從名望、工作條件、生活條件等各個方面,都是令人羨慕的。就在這時候,熊慶來面臨又一次重大的抉擇。
自從應聘赴南京以來,離滇已十五年。他所創辦的兩個算學系都已成長起來,開花結果,人才輩出。但是當年他出國留學是為了服務桑梓的初衷,被擱置了下來。一九三七年春夏之交,熊慶來接到當時雲南省主席龍雲的電報,聘請他擔任雲南大學校長。
一九三七年八月一日,熊慶來在雲大會澤院二樓會議室和前任校長何瑤交接完工作後,開始了他往後十二年執掌雲大校務的歷程。這是戰爭動亂的十二年,也是雲南大學大發展的十二年。
雲南大學一九二二年創立,一九二三年開始招生。至一九三六年一共畢業二六八人。一九三七年的雲南大學只有文法、理工兩個學院,只有法律、中國文學、政治經濟、土木工程、礦冶、數理、教育七個系,一個醫學專修科;在校學生三○二人;專職教授十一人,兼職教授二八人,講師八人、助教三人,還有一名實習指導員。而到了一九四九年,熊慶來離開時,雲南大學在這十二年中,已發展成為具有文法、理、工、醫、農五院齊全的大學,計有文史、外語、法律、經濟、政治、社會、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礦冶、土木工程、鐵道管理、機械、航空工程、農藝、森林、醫療共十八系,還有電訊、採礦、蚕桑三個專修科,西南文學、航空兩個研究室。以及附屬醫院、療養院、鳳凰山天文台、附中、先修班、農場、林場等機構。擁有教授一四○餘人,在校生達一五○○人。成為當時西南地區學科門類較為齊備的一所高等學府。抗戰後期,雲大擁有教授最多時達一八七人,一大批全國知名的學者教授都曾經在雲大執教,如:華羅庚、崔芝蘭、吳文藻、顧頡剛、徐嘉瑞、呂叔湘、陳植、張瑞倫、白壽彝、翁獨迠、黃孝通、庄圻泰、何衍璿、聞家駟、劉文典、姜亮夫、吳富恒、凌達楊、陳達、潘光旦、馮景蘭、彭桓武、楊桂宮、黃國沄、姚瞻、高錤、王紹曾、金善寶、秦仁昌、楊克嶸、張海秋、范秉哲、杜棻等人。正是有了這麼多高水平的教授培養出了一大批建設人才,為解放後建設社會主義的新雲南,設立社會主義的雲南大學,以及後來的院系調整奠定了基礎。從全國的形勢來看,這十二年是八年抗戰加上四年解放戰爭。在這樣一個環境中,硬把雲大由一個不入流的簡陋學校建設成為具有相當水平的,被美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收入中國十五所名大學之列的全日制正規大學。熊慶來所花費的心血是不言而諭的。
一九四九年六月,熊慶來去廣州參加教育部召關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會後七月,即被派駐法國巴黎參加聯合國文教科學組織第四屆大會。同時前往參加會議的還有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北平大學校長蔣夢麟。
這時,昆明所有的大、中學校,包括雲南大學一律解散。教職員工聽候甄選,學生進行甄審。與此同時,熊慶來的薪金也被停發,家居被迫遷出校長寓所。從此熊慶來被迫離開他苦心經營十二年的雲南大學。
上世紀四十年代在雲大任教的一位老先生,在紀念熊慶來誕辰一百週年的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雲大校長熊慶來是一位具有學者風度的老先生、著名數學家,也是著名的鬥『伯樂』。他為人正直,在雲大有較高的聲望。……」我認為這短短數語,對熊慶來在雲大時的評價是正確的。
巴黎會議結束後,熊慶來已無「校」可回,只好暫時留在巴黎,寄居異國。很快,他又投入到數學研究中了。有人邀請他去印度,去美國等地授課,他都沒有去,他的目的是要在近代數學領域裡取得新的收獲,將來回國轉贈給下一代。孰料突患半身不遂,只好一面養病,一面作研究,生活很清苦。早於熊慶來一年前來巴黎定居的原雲大醫學院院長范秉哲,請熊慶來指導他兩個孩子的數學,用提高酬金的辦法幫助他。在此期間,他多次收到華羅庚、嚴濟慈、楚圖南、周培源、竺可楨、馮友蘭等專家學者熱情洋溢的信。熊慶來得半身不遂、右手不能寫字,改用左手,經五個月的努力,已能用左手給他的夫人寫信了,只是字大一些,筆劃粗一些。他一一回函給友好故舊的同時,初步決定於一九五六年回國。一九四九年,雲大曾交給他一千美元,請他在法國購買數學系的圖書。這些年,他在巴黎生活再清苦,也沒有動用此款。一直到得知有人回祖國大陸,就選購了一批最新的數學書刊,托他們轉交雲南大學數學系。
當他初步決定於一九五六年回國之時,法國學術院院士維腊教授主持編纂一套高水平的數學叢書,書的總名是《數學科學回憶錄》。叢書的選題標準是聘請當時國際上在數學其一分支作出了突出貢獻的學者為撰寫人,約請熊慶來撰寫函數論一書。作為一個中國人,能承擔這一寫作,在當時是非常光榮的。他欣然接受了這一任務,計劃用一年時間完成。書的內容將包含熊慶來一生主要的學術研究成果。
就在這時候,熊慶來接到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熊慶來先生:得知你決定返回祖國的消息,我非常高興。祖國歡迎你。……你身體情況允許的時候,可與我駐瑞士大使館取得聯繫,他們負責辦理你的回國事宜。望你多多保重身體。周恩來一九五六年四月。」熊慶來捧著周總理的信,一股熱流涌遍全身,當即向周總理回信說:「……在我的函數論專著完稿後,即刻啓程」。
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晨,一架圖一○四噴氣式客機徐徐降落在北京西郊機場的跑道上。中科院副院長吳有訓、竺可楨、數學所所長華羅庚,中科院技術科學部主任嚴濟慈,原清華大學理學院院長葉企蓀和庄圻泰、吳新謀、田方增等數學家和熊夫人及其子女等一起迎了上去,攙扶著、簇擁著這位半身不遂,行動不便的數學家熊慶來先生。次日,新華通訊社專門發了電訊向全國發出消息:「著名數學家熊慶來回到祖國。」
為了使熊慶來一踏上祖國的土地,就有一個溫暖的家,中科院在四月下旬就已經把熊夫人姜菊緣和五子秉衡從昆明接來北京,安排在中科院宿舍樓一層的一套設備齊全的五居室住所。數學研究所還派專人布置新居,傢俱及生活用品一應俱全。熊慶來在新居住下後,前來看望的老朋友,老學生絡驛不絕。華羅庚、嚴濟慈更是他家的常客,他們不管多麼忙,也要擠出時間來親自登門看望老師,問寒問暖,照顧備至。一個月後,待熊老得到充分休息後,中科院和數學所在西苑飯館舉行了隆重的歡迎會。
從此,熊慶來開始了他在新中國的安定而幸福的生活,在數學研究所任一級研究員,所務委員會委員,學術委員會委員、函數論研究院主任。還被選為全國政協委員,後又擔任全國政協常委。組織上考慮到他行動不便,特安排他在家裡從事數學研究工作。他一生寫出的數學論文不下五六十篇,其中大部分是在這以後的九年完成的。他常對人說:「我在這樣的環境裡研究數學,心情舒暢、精神愉快,真是不知老之將至。」他一生最重要的兩部著作是《高等算學分析》和他回國前剛完成的《關於亞純函數及代數體函數》。
一九六三年十月二十日,熊慶來七十壽辰慶祝會後,剛剛考上中科院數學研究所研究生的楊樂、張廣厚來到了熊慶來身邊,成為熊慶來一生中最後帶的兩名研究生。在熊慶來的精心、細緻、具體的指導和嚴格要求下,楊樂、張廣厚奮發努力、刻苦鑽研,進步很快。他們兩人長期合作,在整函數及亞純函數值分布理論方面,不斷有所發現。但是由於一系列的「四清」、文革浩劫、農場勞動等等,至少把他們的數學研究耽誤了十年。一九七八年四月,在國際數學舞台上消失了十多年之久的中國數學家,第一次出現在蘇黎世國際數學會議上。參加會議的歐美數學家們對中國的數學家已經完全陌生了。他們幾乎被楊樂、張廣厚當成了日本人,當他們得知他倆來自中國時,共同投來的是一種懷疑的目光。然而,當在規定的時間內,楊樂的報告講完時,年輕的、貌不驚人的中國年輕人已經征服了整個會場。東道主舉杯祝賀說:「非常非常高興的是中國數學家的報告」。而近代函數值分布理論的鼻祖、創始人奈望利納興奮的說:「我認為,現在歐洲數學家應該向你們學習了。」楊樂、張廣厚的這一戰果,被國際數學界稱為「楊、張定理」。兩個年輕的中國人的名字載入了世界數學史冊,他們和陳景潤一樣,是祖國和中國人民的驕傲。此時,已含冤去世九年的熊慶來,若地下有知,亦可含笑於九泉矣!
熊慶來畢生追求的科學救國,讓祖國在世界上站起來的目標,由他的「關門弟子」楊樂、張廣厚又一次實現了。從「熊氏無窮級(熊氏定理)」、到「華氏定理」、到「陳氏(陳省身)定理」、到「楊、張定理」。熊慶來和他一代一代的學生,用聽明和智慧,用熱情和毅力,用對中華民族深厚的愛。一次又一次地將「中國」兩個字書寫在國際數學的史冊上。
熊慶來以畢生精力從事數學研究和教育事業,成就很大,在國內外享有很高聲譽。他勤奮好學,孜孜不倦,幾十年如一日;他三次出國,三次回國;他甘居清貧,回到祖國工作,表現出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他善於發現人才,培養人才,重用人才,甘當人物,被譽為現代的「伯樂」;他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楷模。嚴濟慈曾說:「熊慶來先生的科學生涯是與他高尚的愛國精神分不開的。」;楚圖南曾說:「熊慶來先生是本世紀初,我國最早接觸現代科學的先驅者之一,他又是我國現代高等數學教育的奠基人之一。」;陳省身說:「迪師存人平易,同他接觸如坐春風,他在清華一所時期不動聲色,使清華數學系成為中國數學史上光榮的一章。」
一九六六年,一場大動亂席捲了中國大地,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國退回到了野蠻的時代。一夜之間,熊慶來被扣上了「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打成了「熊、華黑線」人物。他的研究工作被否定;培養人才的努力被貶低;主持雲大十二年的成績被詆毀;對祖國和鄉土的熱愛遭踐踏。八月,被抄家。熊慶來最後完成的三篇數學研究論文稿件同時被抄走,一直未能發表。在他逝世後家人被告知,這三篇論文被「有關」人員「遺失」了。
沒完沒了的批判會,對於一位半身不遂又患有嚴重高血壓、糖尿病,年逾古稀的老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摧殘。每次都是和他同齡的夫人姜菊緣女士,手提一個尿壺,攙扶著他一步步艱難的走去,又一步一停的爬上四樓,然後還是攙扶著他站在那裡接受「批判」。一站就是三、四個小時。有時是和華羅庚一起接受「批判」。這師生二人,一個是半身不遂,一個是嚴重腿疾,他們相互攙扶著、依靠著,面對「革命群眾」接受所謂的「批判」。這兩位都是國際知名的數學家,受到這樣的非人待遇,是對祖國知識界、科學界的全面否定。這場惡夢今天回憶起來,還不寒而慄。但願在我們中華大地上永遠不會再發生類似浩劫。
除了批判會,就是沒完沒了的寫「交待材料」。熊慶來自從半身不遂以來,右手已不聽使喚,改用左手寫字,非常吃力。這半個多月來,他的身體極度虛弱,行動艱難,血壓高達二七○,尿液化驗三個「+」號。因為是「反動學術權威」,不讓住院,只能在附近醫院草草地看一下門診。所以他的健康狀況日益惡化。他自從五七年回到祖國以來的九年中,他用這左手曾經奮力寫出二十多篇高水平的數學研究論文,發表在國內外的科學刊物上。但是,現在他實在太累了,力不從心了。
一九六九年二月二日深夜,他還在考慮寫下一周的「交待材料」,剛寫了個開頭。他硬撐著寫了幾個字,就喘息一會兒。慢慢的腿腳有點不聽使喚了,左手有點捏不住筆了。手在往下垂。半夜時分,他的雙眼閉上了,再也沒有醒來!
清晨,得到消息冒著嚴寒趕來的嚴濟慈,他一看到這位相處近半個世紀的恩師摯友的遺容,才叫了一聲「熊先生」就嗚咽了。他淚眼凝視老師,心如刀絞,悲憤不已。他攙扶著悲痛欲絕的師母,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華羅庚得知熊慶來去世的清息趕來吊唁時,遺體已送往焚化間。他柱著拐杖,踉踉蹌蹌地直奔焚化間。他想到和自己相處幾十年的恩師即將永遠逝去,他心碎了,淚流滿面,無論如何要見恩師一面。他邊泣邊翻開一具具屍體上的蓋面布尋找著。突然,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慈祥面孔。映入了他的眼簾,他再也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然後,他深深地向恩師三鞠躬,久久的凝視著恩師長眠的臉。半響,才抽泣著一步一回頭地掩面離去。
這時,楊樂、張廣厚在農場勞動,不在北京。他們一九六九年回京才得知恩師淒涼慘死的消息。在當時那種險惡的政治氛圍中,很多早年的學生和摯友難以相見,他們只有在日後用自己不懈的努力,在科學領域裡,一次又一次的做出享譽國內外的研究成果來報答這位恩師:
一九八四年,在嘆國科學院舉行的年會上,華羅庚以全票當選為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是獲得這一榮譽的第一位中國科學家。
一九八七年七月,在倫敦舉行的國際函數論會議上,楊樂被指定為第一次大會的主席。
華羅庚悉心培養下迅速成長起來的數學家還有王元、陸啓鏗、陳景潤等十多人。其中多人已成為國際知名的數學家,被外國數學家譽稱為華羅庚創立起來的「中國學派」。
新的一代數學人才不斷湧現,如雨後春筍。
一九七七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在對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的《判決書》中,特別例舉了被他們迫害到死的全國九位著名教授,其中就有熊慶來。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六日,全國科學大會開幕前夕,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隆重舉行了熊慶來骨灰安放儀式。黨和人民正式為熊慶來平反昭雪、作出公正評價。
千秋功過,自有歷史來評說。一生辛勞,甘於淡泊,默默獻身於中國數學事業和教育事業的熊慶來先生,九泉之下可以瞑目矣!
熊慶來去世後,嚴濟慈、華羅庚身為國家領導人、科學事業的帶頭人,即使工作再忙,也常抽時間去看望他們的師母,問安問暖。尤其是節假日,只要在北京,他們一定會結伴同去看望。一九八五年初春時節,嚴、華兩老再次去看望熊夫人,臨別在熊夫人寓所前會影留念。是年六月十二日,華羅庚在日本東京講學時病逝。這張照片就成了他和師母的最後合影。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日,嚴濟慈在北京病故。
一九八八年,時年九五歲高齡的熊夫人姜菊緣,繼承熊慶來的遺志,把自己全部積蓄,加上賣掉熊慶來生前留下的名人字畫所得,全部捐贈給雲南大學,設立「熊慶來獎學金」以鼓勵雲南學子勤奮進取,多出人才。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八日,雲南大學隆重舉行「熊慶來獎學金」首屆授獎儀式。楊振寧博士(註)專程從美國趕來,擔任授獎儀式主席,並親自向獲獎學生授獎。會上,全校師生向熊慶來遺像默哀行禮。楊振寧博士在授獎儀式上熱情贊揚了熊慶來先生的業績和熊夫人的高尚品德,勉勵獲獎者和全體學生珍惜青春年華,努力上進,他說;「今天的授獎,體現了一個時代的交替,表現了熊慶來先生的畢生追求和事業後繼有人!」
熊校長已經離開我們了,但他的精神常在!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註:楊振寧博士的父親楊武之是清華大學數學系早期教授。和熊慶來長期共事,私交至深。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3期,民國92年12月25日)
Powered by BetterDocs
留下一個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