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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藏銷緊茶逃出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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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人和

逃亡之前

茶葉是我們幾十年來的經營業務,但是行銷於四川的沱茶、香港的磚茶,我們都不曾做過,我們的昆明恒順康所做的名叫「緊茶」。專門銷售於西藏地區,在抗日戰爭期間,由於緬甸的大戰把交通截斷,不能轉運印度,所以就停做緊茶,把滇南佛海的茶廠停止下來,專做印藏貿易約十年之久。

到了抗日戰爭勝利以後,我國沿海的大城市如南京、上海、廣州等……恢復舊觀,一片繁榮。而專靠騾馬駝運的印藏貿易也就自然而然的陷於停頓,我們又只好從事於以往的緊茶上做再生產的工作,民國三十七年底我們先後做出來「緊茶」四千餘百包,把整個倉庫堆積得滿滿的,任由它天然發酵,並且把佛海茶廠人員遣散,僅留曹福海一人留守茶廠,我就是在昆明的唯一留辦人,因為隨時隨地都需要與印度總號的呼應。

我們停止生產緊茶,實在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第一是戰後共匪叛亂;禍國殃民。其次就是緬甸獨立以來,喀欽族為亂於滇緬邊區,交通又復阻塞。雲南因地處邊陲,先是土共擾亂三迤,盧漢的省政府已成了命令不出省城,左搖右擺,這個時期,雲南高明人幽默的形容他是在口吐白沫了。

民國卅八年十二月九日盧漢叛變不久,共匪的第四兵團率匪軍進入昆明,實行軍專管制,只要是大戶人家就駐紮了或多或少的匪軍。緊接著而來的就是用共匪最毒辣的鬪爭手法,催繳公糧、公債、工商稅、寒衣捐等急於星火,作種種壓搾。老百姓成了人人自危,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昆明近日樓頭所懸掛的是醜陋不堪的馬恩列史魔鬼一樣的照片,鄉下人進省城一看,就說我們好像亡國一樣的感嘆聲!昆明市縣蒙上了一層死灰色的陰影。到處傳來的是開會、鬪爭清算的聲音,青年學子多數失學而懊悔為自作自受。大多數的人寧願死於原子彈下,絕不願過著這樣暗無天日,沒有自由的悲慘生括。從這時起人人都特別的懷念蔣總統所領導的中華民國政府,若大旱之望雲霓。每一個人都感覺到過去的日子,才是真正的堯天舜日哩。

有一天,我的同學尹君他很秘密的告訴我說:龍前主席的副官長楊竹庵為交不起公糧而自殺死了。由口袋裏拿出來一張紙條給我看,是尹君本人所抄寫楊的絕命詩:

偈語

生不如死,死前細思,曰國曰家,費用難支。

絕命詩

清白家風清白身,佛門況復戒貪嗔。

囊空如洗錢何有,公糧公債逼殺人。

別佛友

狂風暴雨頻摧殘,求死了生並不難。

這個關頭一打破,長眠地下萬年安。

我看完以後問尹君說:「苛政猛於虎!」楊副官長我們素昧平生,連一面之緣也沒有過,從前聽說楊是一個能詩、能書、能畫的人。究竟怎樣的死法?尹說:共匪逼他的公糧、公債。他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向他的朋友程雲儈(昆明市正義路匯康百貨店)的經理人借來幾塊大洋買藥服毒而死。我只好苦笑的對他說,我們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了,不知何時會輪到呢。

長兄指示

我的胞兄雲孫,他代表鶴慶醫藥界到昆明開什麼衛生會議,他把鶴慶的親戚故舊被共匪慘遭殺害的情景告訴於我,他認為共匪的暴政是史無前例的浩劫,特別囑附我要及早逃亡,我把我的逃走的決心也誠實的告訴了他,同時請他保重外,身外之物要能盡量的捨棄,以保全性命為上,他踅回鶴慶去了。我很久以來的逃亡意念與我家兄的警告不謀而合,可是究應如何逃離虎口,煞費腦筋,令人度日如年,好像天地之大,僅無容身之所。不久果然有逃亡之道了,因為印藏邊境的噶倫堡,緊茶無存貨而價值猛漲到每包印幣一百九十盾,這是從來所沒有過的高價。我們總號印度指示以快電:「並專囑我的表兄李光普與同事楊文英我們三人,從速押運緊茶往印度再轉銷西藏」。在我正想逃亡的人真是天大的喜訊:

於是開始辦理申請緊茶出口,繳納海關稅欵,一面準備簡單的行李,我的表兄他們是印緬兩地的老華僑,都有證明文件,但是我沒有資格申請護照,我就以行商為由申請到佛海轉運茶葉,要到了一張路條,從容不迫的搭上了滇越火車到開遠及碧色寨,再轉乘箇、碧、石鐵路的小型火車,在石屏住了一天,僱好騎馬三匹向普洱前進,一路上早行晚宿倒不覺其苦。最苦腦人的是沿途共匪幹部的盤查,一天兩至三次。由我們的衣物行李過細察看,好像翻箱倒籠一般,經過檢查一次,我們即要折疊一次,不但耽延了時閒,也給我們投宿較晚不堪其苦,增多了許多無謂的麻煩。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我問過他們為何要這樣的找人麻煩,同時也對你們有什麼好處?檢查的人說:「先生:我也知道你們三位都是好人,由於人家(指共幹)指使而來,我也是不得已啊」。

兩個笑話

到了通關哨的小鎮上,在一家小飯店吃午飯的時候,共匪的開會一事也麻煩到這一小市鎮,有人一連來了好幾次叫店主的家人前往開會,女主人很不耐煩的告訴她自己的女兒阿玉說:你去參加開會,他們不問則已,若是問到,你就說我們什麼意見也沒有,只知道要吃飯。別的什麼都不要講。另一件也是最好笑的問答,我們到了有名的普洱縣城,住在一家旅館裏,晚飯將才吃完,天色稍黑,匪軍就如臨陣一樣的把守在街道上,盤問路過的行人,什麼人?!唬嚇於老百姓,所以大家入夜就關門閉戶的不敢出來街上,有一晚當地的一個冒失鬼一樣的年青人,剛才天晚在暮色蒼茫中聽到匪軍士兵的唬嚇聲,什麼人?!這一青年人大聲的說:是你家爹。匪軍士兵很憤怒的把青年人抓起來指著他問?你為什麼耍樣怪誕的答應,青年人理直氣壯的說:你們共產黨人口口聲聲說,人民是你們的父親,我是老百姓之一,所以你問我什麼人,當然我可以答應是你家爹囉。

我們三人由這兩個笑話裏,深深的體會到滇南民族性的強硬與民怨沸騰的心聲。

露天就宿

普洱縣域不大,漫步街頭並未看見生產茶葉的舖店,也就同下關茶一樣。滇西的下關何嘗生產了一匹茶葉,不過是茶葉的集散地而已,但是普洱茶成了海內外都有很大的名聲。春洱到佛海與緬甸的景棟,這一遙遠的途程,一共需要十六七天的馬站,我們如何發動大幫的騾馬代為駝運,正在為此發愁,所幸天從人願,一兩天內來了一大幫彌渡的南山人趕來了三百多匹騾馬,給我們喜出望外,於是就同為首的馬鍋頭周柱章接洽,我們三人騎他們的馬先到佛海,一路同行。致於駝運緊茶每馱到景棟的腳價,一出到了佛海再行商議。一出普洱每天部隨馬幫開亮(露宿曠野),晚上都睡在深山老林。朝晨起來滿被蓋都是露水,第三天到了思茅,我們只好做了一個帳蓬作為夜裏的遮蓋露水之用,同時也暖和得多了。自從跟這一大批南山馬幫行走,腳人七十多個,馬有三百多匹,不住城市,免卻了共匪沿途檢查的麻煩,可是在深山老林裏過夜生活,經常在睡夢中被豺狼虎豹的侵擾,因為共匪來到雲南以後,收繳了私人自衛的槍枝,趕馬的人遇到野獸,祇好用狂喊大叫來作武器嚇走野獸的逃離,實在嚐到了「一夕數驚」的滋味。十幾天來吃的只有白飯加上一杓蔔葡後的連湯帶菜,或採買一些山上的青白小菜。仍然甘之若飴,可見饑餓就是美味,對健康上反而更好。

到了佛海

經過攀葛箐,地形狹長,原始森林密茂,約七十華里渺無人跡,有時連天上的太陽也無法看到,終日騎在馬上,倒不如下來走走還要好過些。車里附近的九龍江(就是瀾滄江的下游),江面寬廣好像金沙江一樣,浩浩蕩蕩的往東南流,水面平靜無波,但深不可測,只有兩隻大木船在渡過來往行人與馬匹,這九龍江水來自我們家鄉也有支流潮注在裏面滲雜著,好像水自故鄉來,我們三人不約而同的洗手洗腳,將三百多匹騾馬分批儘先渡了過去,然後才跳上船頭蕩漾在九龍江中。第二天整日趕路,人困馬乏的到達了佛海茶廠,一進大門就見到惱人的匪軍,也有少數駐紮在我們的茶廠裏,一直休息了約十天之久,一面趕辦駝運茶包大整理一翻。同時分別拜會了佛海茶商同業的葉永藩、張錦培、周文清先生的遺孀,因為他們也是一樣的有自揉的緊茶待運去景棟,所以必需互相交換了茶運的腳價,以免腳價的偏高與太過低廉。結果與馬幫的鍋頭周柱章決定了每駝茶葉(兩大包每包計十八筒)由佛海到景棟為緬甸銀盧比拾陸盾半。先運我們的茶葉作為開十先鋒。緬甸喀欽人為亂於滇緬邊區,四年以來這是第一次駝運大批緊茶出口,同業的人莫不皆大歡喜。首先發出我們的緊茶七百廿大包,雖然是臘鼓頻催,年頭歲暮,因為急於搶運關係,憂心如焚。好在由佛海啟程的時候,共匪的其他地方路條出了毛病,下令各地的路條一概廢止不用,我們大批人馬才能輕易的過關。第一站宿於猛混,第三天到了叫打洛的地方,共匪因為是滇緬交界地方早已設置海關作出入口的總檢查站,一個姓李的關長鎮守著,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批茶葉出口,揚言要詳細檢查,他的意思是怕我們把金銀夾帶出國,乍聽之下以為將有更大的麻煩了。可是我們三人心裏明白,祇有面對現實,我只好挺身而出叫周鍋頭,快把茶馱子全部卸下擺列在匪偽的海關前面。我上前告訴這匪偽的李關長,我們非常歡迎你們的檢查,同時我說明給他,這批茶葉存在佛海已經四年之久,是我們自己揉製的,派有專人看守。情勢逼迫我只好照說假話:不但繼續運出國外,還要把外匯轉回來作再生產的欺騙了他。現在請你們拆開詳細檢查,因為我們沒有工人包裝,請你們檢查過一包將牠原樣包裝還給我們。

於是講好條件,由他派了七八個匪幹澈底查看,每包都是一樣的緊茶,並無夾帶任何物品,可是這些匪幹的手指頭已經被筍葉毛刺得隱隱作痛了。報告他們的關長,並無夾帶。立即放行。我們才得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依然騎上馬背向著緬旬國境而行。只走了十五里已經夜暮低垂,又回復我們住宿在空曠原野的小姆拉,身上好像如失重負,精神為之一爽,從此逃離匪區找還了自由,滿心歡喜。這一晚睡得特別的香甜。

過打邊江

第二天過了猛瑪小市鎮,看這一帶的居民,仍然是十二版納的擺夷族人,早晨起來一片濃霧。到了中午十一點鐘才雲散天清,走下山坡,行約六十里宿歇在打邊江的邊緣,兩面深山大澤,毫無人煙,只聽到滾滾江水的嗚咽之聲。因為這一地帶久無商旅行走的緣故,有一頭餓虎常在夜間出沒,我們仍然只能喊聲震天的應付,可是這一餓虎並不怕人的喊叫把我們的三匹騾子窮追,朝著原路而來的猛瑪方向逃逸。周鍋頭再派人同去找還牲口,在江邊無聊的呆了一整天,傍晚又才渡江歇於對岸,周鍋頭鑒於晚晚餓虎相侵,大家準備對付的方法,祇好把熊熊的火塘多燒了幾個。多坎些大竹筒,不時用焚燒竹筒的大爆炸聲音來恐嚇牠,牠毫不理睬,我們七十幾個人雖一再的喊聲震天,硬在離火塘不遠的地方咬死了一騾一馬,我們一大羣人嚇得膽戰心驚,如果牠要吃人也是無法抵抗的。大家驚慌失措的在第二天早上趕快的離開了打邊江泮繼續前行,到達景棟已經是年三十晚,找到了我們的多年老交往伍溫先生請他代我們墊付馬腳錢(艱盧比)的開支而負重息。也才好打發周柱章鍋頭們再回佛海繼續搶運餘存的緊茶。以後兩個月的時間,才把三千六百多包的緊茶,全部齊集到景棟的伍溫家裏。我們家鄉人常說:「三十六行,趕馬為王」。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四期;民國63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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