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旅昆日本詩僧機先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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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千山
明初朱元璋洪武十七年(公元一六八四年)明朝廷發生了一件著名的案件,即左丞相胡惟庸「謀反」案,涉案被殺者共有三萬多人。由於明初有不少日本人供職朝中,而據說胡又有「下海招倭」之嫌疑,所以供職朝中的日本人多被牽涉,據方國瑜先生認為,他們之中的一些僧人如如瑤等四○○餘人被謫戍到了雲南,並對當時的雲南文化起過積極的作用,但據近年來有關專家考証,此說並不準確,明初確曾有許多日本人到過雲南,但皆與胡惟庸案無關。明初來雲南的僧人中,知名者計有天祥(生平比較詳實)、機先、大用、曇演、斗南、宗泐、演此宗、鏡中照、桂隱等,這些日本僧人,多能詩,大多到過昆明,但從目前掌握的一些零星材料來看,詩才以機先和天祥最高,當時的雲南都督定邊伯(沐英之子)沐昂所輯之《滄海遺珠》詩選集,就選有明初日僧之詩三十二首,而其中機先一人就佔去了十八首之多,天祥亦有十一首。
從現存資料中可知,明確與昆明有關的人物是曇演、宗泐、斗南、鏡中照等人,曇演曾在五華山泰然堂之南建聚遠樓(陳文《景泰雲南圖經志書》及《大明一統志》);宗泐等「日東僧」卻在圓通寺中建有一軒,名為「翠微深處」,又建一樓,曰「古木回岩」(陳文《景泰雲南圖經志書》);斗南、鏡中照亦在昆明交遊過當地詩人(見明初謫居雲南的詩人樓璉詩《送鏡中照上人兼柬斗南和尚》)。當年來雲南的僧人,還有誰在昆明活動,目前尚無更多資料可足証之,不過從他們的詩中看,機先應當在昆明生活了較長一段時間,因為他所寫的詩中,大多與昆明有關,且從字裡行間,可知他對昆明景緻的熟悉。
機先又作鑒機先或機先鑒,生平不詳。據雲南民族學院王叔武先生考証,他來雲南的時間當在明洪武十五年以後,卒於永樂末年(即公元十五世紀二十年代)。明代詩人胡由(粹中)有《挽鑒機先和尚》一詩:
曾將一葦渡瀛州,信腳中原萬里遊。
日出扶桑極東處,雲歸滇海最西頭。
經留髹幾香猶灺,棋斂紋揪子未收。
老我飄蓬江漢上,幾回中夜惜湯休。
從中可知其為四海雲遊之僧,最後「雲歸滇海最西頭」(即死於大理之意),現存於大理之「日本四僧塔」中四僧據說為「同日化去」其中一僧即為機先,他們因何故而死,目前尚不可知。
機先擅詩,詩才極高,他的詩句法工整,意象清新自然,「才思翩翩,造語工密」,有唐人遺風。其著名古風體詩作《長相思》,抒寫懷念扶桑(日本)故國之情,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詩云:
長相思,相思長,有美人兮在扶桑。
手攀珊瑚酌霞氣,口誦太乙朝東皇。
鯨波摩天不可航,矯首欲渡川無梁。
去時遺我瓊瑤草,蠻箋半幅雙鴛鴦。
鴛鴦不飛墨色改,攬涕一讀三斷腸。
前年寄書吳王台,西湖楊柳青如苔。
今年東風楊柳動,鴻雁一去何當回。
欲彈朱弦弦欲絕,欲放悲歌聲哽咽。
孤鸞夜舞南山雲,花漬簾前杜鵑血。
思君不如天上月,夜夜飛從海東出。
月明長傍美人身,美人亦近明月輪。
褰衣把酒問明月,中宵見月如見君。
長相思,長如許,千種消愁愁不舞,
亂絲零落多頭緒。但將淚寄東流波,
為我流入扶桑去。
一詠三嘆,寄情沉郁,蕩氣迴腸,深得中國傳統文化之精髓,大有唐人遺風,不愧為一時傑作。
機先寫昆明的詩亦可謂膾炙人口,如曾被多種選本選入的《梁王閣》一詩:
碧雞飛去已千秋,聞說梁王曾此進。
洞口仙桃迎鳳輦,岩前宮柳擊龍舟。
青山有恨人何在?白日無情水自流!
豈識當時歌舞池,寒煙漠漠鎖荒丘。
全詩以情為主,又情景交融,景中有畫、有聲,更有情、有理,其詠物、敘事,最終都歸結在其禪理之中,其中有傳說,有史事,有「洞口仙桃」,有「岩前宮柳」,「鳳輦」也好,「龍舟」也罷,究竟逃脫不了「無常」。「屺識當時歌舞池,寒煙漠漠鎖荒丘」二句,令人想起《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兩相比較,可以看出,「好了歌」與之的理趣、思考可謂一脈相承。這樣的詩已脫離了一般傷時感事之作,更非明初流行之台閣體詩可以相比。
機先還寫有著名的《滇陽六景》詩,其詩清新婉麗,可稱上品,著墨不多,卻傳神地描摹出了昆明的六種佳景:金馬朝暉、碧雞秋色、玉案晴嵐、滇池夜月、龍池蹻金、螺峰擁翠,其二《碧雞秋色》所映現的理趣,與前引之《梁王閣》有異曲同工之妙:
碧雞西望水天虛,漠漠秋光畫不如。
翠壁煙華搖浪處,丹崖樹色著霜初。
前朝有閣今游鹿,落日何人獨鈞魚?
卻訝維舟湓浦上,芙蓉九疊看匡廬。
而他夜乘扁舟泛於滇池上,竟然得出「坐倚蓬窗吟到曉,不知身尚在南州」(《滇池夜月》)的句子,可想見機先對昆明景致的陶醉之情。
《滇陽六景》中的第五首《龍池蹻金》也寫得聲色俱佳,從中可以看出機先作為一個外國人所具有的中國古典文學修養,陳文所修之《景泰雲南圖經志書》中特別收入了這首佳作:
路入商山景更奇,玉皇壇畔有龍池。
行逢柳色煙深處,坐看桃花水漲時。
映日金鱗嗚潑剌,含風翠浪動淪漪。
由來神物非人扰,變化雲雷未可知。
詩歌描述了昆明北郊商山旁龍池(即今蓮花池)的迷人景色,真正做到了音色俱佳,尤其是其中第五句運用唐代詩人盧綸《書情上大尹十兄》一詩中「海鱗方潑刺,雲翼暫徘徊。」一聯為典,可謂工穩、漂亮,聲音、色彩及文化內涵融為一體,而真摯的情感,溢於字裡行間。
被機先傳神之筆描摹出的明初昆明景致,至今讀來依然親切、生動,從唐代以來日中文化交流的歷史,被機先等人譜寫上了新篇章,源遠流長的中日友誼與和平,由機先等人的作品而添增了新的光彩,這是昆明的驕傲,也是雲南的驕傲,只是由於雲南山高水長,地處邊遠地區,這一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篇章,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內,被忽視以致湮沒。
直到近代,在雲南清末經濟特元袁嘉谷以及雲南名士趙藩、李根源、由雲龍、秦光玉等人努力下,機先等日本詩僧的作品才漸漸為人所知。上世紀初,袁嘉谷在東渡扶桑時曾專門向日本教育界人士作過明初日本僧人在雲南的情況及詩作的介紹;趙藩在其編纂的二八○多種「雲南叢書」中,在集部七十六中收入了沐昂所輯之《滄海遺珠》共四卷,機先、天祥、宗泐、大用等日本詩僧的詩作已盡羅其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王叔武先生曾作過多篇相關學術論文在刊物上發表,他在當時訪日時,曾寫成《滇南日僧詩抄》作為學術交流資料在日本散發;一九九五年三月由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日詩誼》(黃鐵城、張明誠、趙鶴齡編注)一書收入了唐代以來二六四位中日詩人「以詩會友」、「以詩傳情」的佳作五六六首,其中機先與天祥的詩作被作為重點加以介紹。可以說,明初機先、天祥、大用及胡由、樓璉、逮光古(沐昂輯之《滄海遺珠》中所收大用《挽逮光古》一詩中有「論交二十載,死別抱長悲。」句,可見中日這兩位詩人之間的深情厚誼)等中日詩人間的動人「詩誼」,是繼唐代李白、王維、儲光羲、晁衡(即日本詩人阿布仲麻呂)等人「以詩傳誼」之後中日文化交流的又一高峰,堪稱為一時佳話;一九九五年雲南師範大學生物系教授李杰森在赴日作環保學術交流時,還專門帶去了明初流寓雲南的日本詩僧的詩作並送去了最新發現的趙藩評述天祥的詩論;有機先遺骨在內的大理「日本四僧塔」,已引起有關部門重視,現已重點保護並進行了進一步研究……。
可以肯定,以機先、天祥為代表的明初流寓雲南的日本詩僧及詩作,將是中日文化史上及雲南旅遊文化研究中的新亮點。
參考書目:
①《景泰雲南圖經志書校注》,李春龍、劉景毛校注,雲南民族出版社二○○二年八月版。
②《雲南宗教史》,楊學政主編,雲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一版,頁一二六│一三七。
③《雲南佛教史》,王海濤著,雲南美術出版社二○○一年版,頁二八六│二八七。
④《昆明佛教史》,雲南民族出版社二○○一年八月版,頁二三三│二三五。
⑤《古詩中的雲南》,趙浩如選注,雲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五月版。
⑥《中日詩誼》,黃鐵城、張明誠、趙鶴齡編注,陝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三月版。
⑦王叔武《明初旅滇的日本僧人》,雲南民族學院學報一九九一年第三期。
⑧李杰森提供筆者的有關材料。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3期,民國92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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