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雲南志士遺民於辛亥年革命及乙卯起義之影響

作者／張維翰

雲南山川壯麗，風氣淳厚，忠孝節義之行，可歌可泣之事，代有其人，而以明季為盛。祇以地居邊遠，交通不便，常為人所忽略，少加採訪，致多湮沒不彰。昔程篁墩氏著宋遺民錄，僅列謝臬羽、鄭所南等十一人，其後朱明德氏廣之，蒐羅至四百餘人。洎乎清軍入關，明社既屋，江都卓爾堪氏輯明末遺民詩都四百餘家，至近世無錫孫靜菴氏纂明遺民錄，極意徵求，全國之中，十八省之地，亦只得八百餘人。乃卓氏所輯明遺民詩，屬滇籍者，只有朱昂、讀徹二人；孫氏纂明遺民錄，屬滇籍者，亦只有擔當、蒼雪、楊永言、張應星、鐵道士五人。朱昂昆明人，初名源，為擔當外甥，闔族三百餘口，俱遭流寇之難。擔當攜之至雞足山，從學詩畫。於甲申國變後，披剃為儈，釋名把茅，工詩，善畫山水，著有借菴詩草三卷。其被採輯，自與擔當有關。擔當釋名普荷，晋寧唐氏子，名大來，十三歲補弟子員。天啟中，以明經入對大廷，嘗執贄於董其昌之門，過會稽參雲門湛然禪師。回滇後，聞中原板蕩，祖國沉淪，遂薙髮從無住祥師受戒律，結茅雞足山。工詩，有翛園集，儒生時作；橛菴草，則出家後作。善畫，取法倪雲林。其題畫詩云：「僧手披霜色有無，千層林麓盡皆枯，尚留一榦堅如鐵，畫裏何人識董狐」。又云：「孤燈照影不勝情，近水茅堂冷氣生，不待西風搖落盡，筆尖動處有秋聲」。讀其詩，可以知其志節。讀徹即蒼雪大師，俗姓趙，呈貢人，生於萬層初年。幼從雞足山水月禪師為沙彌，掌書記，年十九，遠遊江南，與董其昌、陳維儒、王時敏、唐宇昭輩極相友善，受一兩禪師衣缽，住蘇州中峰山，講演諸經，重興支公道場。所與往來酬唱者，皆當時特立畸行之士，為詩悲歌慷慨，多故國禾黍之音。其金陵懷古詩云：「石頭域下水淙淙，西望江關合抱龍，六代蕭條黃葉寺，五更風雨白門鐘，鳳凰已去臺邊樹，燕子仍飛磯上峰，坏土當年誰敢盜，一朝伐盡孝陵松」。哭親詩云：「恩極疑還在，歸遲已隔生，報恩恩反負，無益是虛名」。題明詩選云：「著作觀前代，無能勝我明，大音歸正始，元氣自和平」。中峰休夏詩云：「誰云甘餓死，自喜比夷齊」。其忠孝之情，躍然紙上。楊永言昆明人，崇禎癸未進士，官崑山知縣，國變後，嘗應南都詔，薦諸生顧炎武於朝。會清兵南下，與炎武及參將陳宏勳、諸生歸莊等，起兵拒守，城破為僧於華亭。亭林詩集中，有贈楊明府永言五言排律一首，末句云：「與君遵晦意，不負一成謀」。可見其志節。張應星亦明末以知州擢部郎，隆武建號，齎賜沐天波，詔回滇，道經汀州歸化縣，知縣華廷獻留之宴，忽報流寇將至，應星云：「我雖過客，義無退避，禍福當與君共之」。遂同登陣，力戰破賊。以上諸人，皆以身歷大江南北，故為人所習聞而採輯之。然雲南忠節之士豈僅此哉？呈貢秦光玉先生本顯幽闡微之旨，博稽志乘，參考私家著述，輯明季滇南遺民錄，綜核事實，分為六類曰：三迤英賢，服官各省，聞甲申北京之變，乙酉南都之陷，悲憤填膺，棄官高蹈，其類一也。在籍緒紳，或予告家居，或丁艱旋里，一聞國變，恥事新朝，遂不復作出山之想，而存興復之志，其類二也。雖非達官，而或為孝廉，或為明經，或為諸生，或為布衣，蒿目滄桑，時懷故國河山之感，以詩文寓其思明斥滿之意，其類三也。宦滇循良，聞風解印，作南荒之寓公，步西山之芳躅，其類四也。翩翩公子，隨宦南來，值社稷之變遷，投崖穴以終老，其類五也。中原鼎沸，避亂遠遊，際易姓代興之時，抱國破家亡之痛，寄跡六詔，賷恨干秋，其類六也。其書分上下兩卷，屬於鄉賢者為上卷，有文祖堯等九十六人；屬於寓賢者為下卷，有錢邦芑等五十四人；又補遺趙之炎等九人，共一百五十六人，於其行實，皆有簡要之敘述。而秦氏弟子晉寧方樹梅輯滇南碑傳集，所列明武臣程廣傳（程含章撰）、李玉素傳（蔣宗道撰）、胡一青傳（王夫之撰）、張先璧傳（王夫之撰）、又所列明忠義傳宗龍、馬乾、龔彛、那嵩、楊以成、段高選、張化樞、邱存忠、周二南、李兆旂、楊應祚、席上珍、薛大觀、林啟俊、申甫、程文俊等十六人，及附錄之郝太極、吳尚賢、宮裏雁之傳記，其人多為成仁取義之人，其事皆為可泣可歌之事，流傳後世，感人也深。明之士也，雖亡於崇禎煤山殉國，正統告終，而福王立於金陵，唐王起於閩嶠，明祚尚未絕也。厥後弘光、隆武相繼失敗，而永曆猶偏安一方，志圖光復也。永曆播越西南十餘年，而在吾滇建邦設都，開科取士，回旋於金碧蒼洱間，亦歷有年所，及至鐵璧出奔，國運將盡，金蟬遇害，明祀遂終，於是民族意識與反清反帝之思潮，隱蓄潛滋於全滇，對辛亥革命以至乙卯起義，皆有極大之影響也。（上編）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二期；民國61年12月2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