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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中國遠征軍七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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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浩雲

作為一個出生在台灣的七年級生,雖然知道自己的父親祖籍雲南保山,還來自緬甸北部的密支那,但對我而言這些遙遠而陌生的土地,似乎跟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差不多。對那裡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也並不知道父祖輩從緬甸來台代表的是什麼意義,我只有從父親偶而提起的老生常談中得知一二,對那一次都沒踏足過的祖輩故鄉並不在意。

後來在台北市華山文化園區舉辦了一場名為「國家記憶」的展覽,這是對岸的歷史考據家與美國合作取得了許多寶貴的中緬印戰區抗戰影像、照片資料,當時作為歷史系大學生的我受同學邀請,再加上作為男孩總是對軍事有著濃厚興趣,便一起組團去參觀了這個展覽。

展館中放映了一部名為「尋找少校」的記錄片,片中講的是中國與美國合作,在雲南、緬甸邊界的古戰場中,尋找一位當時參加了中國遠征軍擔任軍事顧問,並且陣亡於那裡的美國軍官之墓的過程。後來補拍的一部「發現少校」,則是講述國軍少校趙振英如何贏得抗戰的光榮勝利,但隨後又因為政治的風雲變色而成為文革中的受害者,最後只能將他曾經驕傲的身份與故事隱瞞起來,不願為人所知的哀傷故事。

片中不時提起密支那、騰衝、野人山這些地名,或者是馬幫、滇軍、駐印軍這些專有名詞。一些同學好奇的問起這些陌生名詞的含義,而我則基於從父親講古那裡聽來的材料一一加以解釋──我不禁感到詫異,我明明一次都沒有踏足過那些陌生的土地,但卻感到對那裡有種異常的熟悉感,而且隨著記錄片的放映,越愈感到心中一股熱流湧上,以及對這些曾經在那裡浴血奮戰、甚至埋骨異鄉的父祖輩產生了深刻的哀傷與同情。

關於中國遠征軍的故事,是國軍抗戰史上少數值得一提且與外國聯軍合作,備受國際肯定且留下大量證據史料的史實,先前已有許多前輩留下詳盡著作,無才晚輩如我就不好東施效顰了。我在此只想簡單提一些概要的過程,以及遠征軍對整場世界大戰與八年抗戰造成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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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爆發後中日雙方進入全面戰爭,伴隨著山東、上海、兩廣的陸續失陷,中華民國被切斷了透過海運貿易取得軍需物資的管道,南京、武漢的陸續淪喪導致政府被迫遷入大後方的陪都重慶。

即使來自海路的補給線均遭日本切斷,但此時保持中立的美國以租借法案為依據,仍然透過印度、緬甸方面持續地給予國軍支援,令日本感到有如芒刺在背。一九四○年德國閃擊歐洲摧毀法國,而日軍便趁機宣布接管法國在法屬印度支那(今越南)的殖民地,並扶植泰國的親日政權,意圖擴大在中南半島的勢力範圍以切斷美國援華的交通線。

日軍進駐越南終於導致東南亞地方的殖民大國荷、英警惕,於是美(America)英(Britain)中(China)荷(Dutch)四國遂組成ABCD包圍網,聯合對日禁運鋼鐵、石油,少了發動戰爭機器之燃料的日軍竟挺而走險,在一九四一年末襲擊珍珠港挑起了太平洋戰爭。

一九四二年,美國太平洋艦隊被重創,而英國遠東艦隊亦被消滅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荷蘭海軍亦於印尼被消滅,喪失了制空制海權的盟國部隊在東南亞只能被日軍任意宰割,美軍在菲律賓、英軍在香港、緬甸、馬來西亞、新加坡全面潰敗,數萬盟軍官兵被俘,被日軍押往戰俘營途中還發生了舉世震驚的巴丹死亡行軍。

趁著英國損失慘重兵力空虛,日軍借道泰國進攻緬甸。當時德義納粹法西斯聯軍在北非也有沙漠之狐隆美爾將軍指揮勢如破竹,英國在非洲、中東的形勢岌岌可危,倘若印度失陷,則將導致中東英軍連鎖崩潰,中國唯一的對外補給聯絡線被切斷後恐將無法繼續抗戰,德義日聯軍將會師中東,令軸心國控制蘇伊士運河,使世界大戰的天平徹底倒向軸心國一邊。

英軍第一師被日軍包圍在仁安姜,危在旦夕,緊急向我遠征軍求救。孫立人師立遣軍千人馳援,英軍坦克車十餘部助攻,激戰兩晝夜,終將日軍擊潰,七千英軍得以脫困,另有英美僑民二百多也脫險。

當時中國遠征軍十萬,已有約八萬官兵進入緬甸,其中第二百師是全國唯一的機化部隊,其他各師也是戰力最強的部隊,可謂精銳盡出。加上裝備現代化的英軍四萬餘人,總兵力已超越日軍。但英軍士無鬥志,一心只想退保印度。復以我遠征軍總指揮史迪威和英軍總指揮胡敦指揮不當,日軍則氣勢如虹,攻勢凌厲,致使我軍被分割,遭日軍各個擊破,只好退保滇緬邊境,但能退回國境者僅三萬不足。

孫立人領導的新三十八師則退入印度,但八千多的官兵只有約三千人存活。另外由杜聿明領軍的第五軍從瓦城出發時共有軍民五萬多,但進入緬北野人山時只剩下兩萬一千餘人。退入印度雷多時只有四千五百餘人。行程千多公里。幸好在絕境中有兩次空投補給,否則都將葬身於莽莽林海中。在原始森林餓死、病死者實際人數誰也無法明白,一說有三萬五千人,另一說只有一萬六千人。

而日軍輕易贏得菲律賓、新加坡與緬甸的連戰連勝,使其指揮高層輕敵大意,洋洋自得打算趁勝追擊,緬甸方面日本第十五軍總司令牟田口下令強徵緬甸牛馬牲畜作為輜重,仿傚成吉思汗模式要求士兵一邊進軍一邊宰殺牛馬為食,打算強行翻越緬甸原始山林攻陷印度。

在日軍持續強徵物資、增兵緬甸之際,國軍退入印度蘭姆伽的孫立人之部屬持續接受來自雲南的空運士兵補充人數,並接受英美裝備與訓練的加強,成長為國軍最精良的新編第一軍,同時透過印度飛往雲南的駝峰航線,美國運輸機持續地空運裝備到中國境內協助編組新的一批中國遠征軍,準備展開對緬甸戰場的反攻。

一九四四年一月,牟田口下令發動他的成吉思汗作戰揮兵入侵印度,於是在緬甸的英美聯軍遂請求國軍再度出兵支援,於是將從雲南出發的第二次中國遠征軍編為X部隊,從印度出發之駐印軍為Y部隊,這XY部隊的會師目標就設定在緬北密支那。

日軍傳統以來輕視裝備低劣訓練不足的國軍部隊,誇稱一個皇軍能對付五個支那兵,但在印緬邊界上遭遇的卻是全面英美裝備,配備著薛曼坦克的精良國軍而大受震撼。實際在現場指揮作戰的日軍第十八師團長田中新一中將稱:美式裝備之中國士兵,戰力之精良已經凌駕日軍之上!

日軍在正面戰場遭遇中英美聯軍部隊的頑強抵抗防守,背後是不滿日軍佔領強徵牛馬憤而起義的緬甸翁山抗日游擊隊,側面則有來自雲南的中國遠征軍挾擊。日軍已改攻為守撤退,但這時機卻恰逢緬甸雨季之始,我遠征軍第五軍乃撤入野人山,打算北回國境,路上紛紛命喪於豪雨、傳染病與土石流下,我軍因缺糧、餓死者難計其數,數萬官兵陣亡或失蹤。國軍駐印軍、遠征軍反攻勝利,成功會師,滇西騰越等城市全收復,最終贏得了緬甸戰場的勝利,收復中緬公路這條補給生命線的開通。

滇緬戰場戰史中,自是有許多可歌可泣故事,在「尋找少校」、「發現少校」記錄片中,幸虧美國管理史料檔案有方,美軍退伍老兵組織緊密,透過資料按圖索驥,很快的就讓這位葬身緬北異鄉的美國少校埋骨之地重見天日,並為他舉行了盛大的移葬儀式榮歸故里,也令其遺族得以欣慰。然而,同樣與他葬身緬甸的近十萬名中華民國國軍官兵卻遲至今年才被迎回英靈,屍胘何在則已無從知曉。

由於二次大戰結束後緊接著爆發了國共內戰,國民黨在中國的敗北導致大批國軍退入中南半島北部,並與緬甸發生了激烈的衝突。許多二戰國軍埋骨於當地的臨時公墓遭到緬甸搗毀,而那些從戰爭中倖存下來的老兵,不是在左岸成為文革鬥爭下的犧牲者;就是變成右岸去中國化政治風潮之後的被遺忘者。

受過美國嚴格訓練,為國家流血犧牲奉獻,曾經是世界最精良的一批戰士,例如精通英語的新六軍少校趙振英,受盡文革批鬥之慘痛,只能將當年參加中國遠征軍的光榮回憶塵封起來,甚至是連對自己的兒子也絕口不提一字;悲慘沒有所謂的谷底,這世上還有更多滇緬抗戰官兵,成為被世人徹底遺忘的無名白骨。孤臣孽子之悲哀,莫過於此!

我本以為自己是個沒什麼特別的普通人,但直到最近才發現我們每一個人背後都有一個大時代的故事,驚心動魄的程度大概都足以拍成電影長片,就像得過奧斯卡獎的「阿甘正傳」。然而,卻有更多人沒機會留下他們的故事,甚至是連留下自己的姓名,證明世上曾經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都沒辦法。而那些極少數的倖存者正迅速凋零,在所謂去中國化的思潮下,很快我們或許就再也無法還給他們應有的名譽。

今年(二○一四)是一九四四年第二次遠征軍及駐印軍反攻緬甸的七十週年。第一批來自緬甸的國軍將士英靈移祀忠烈祠,儘管這只是最基本的還給他們應有之名份,而遠遠不夠對得起他們的奉獻犧牲,但至少還是個好的開始。

在密支那戰役期間,美軍五三○七特遣隊(Merrill’s Marauders,麥瑞爾掠奪者部隊)為中美聯軍部隊擔任前鋒任務,秘密穿越原始山區,於日軍後方截斷日軍補給及交通線。儘管損失慘重,但五三○七部隊還是成功與國軍合作達成艱鉅任務,這支部隊日後蛻變成為如今赫赫有名的美軍精銳第七十五遊騎兵團,直到今天他們的部隊隊徽左上角,都仍然保有一顆青天白日星,與美軍之五角白星相互輝映,以紀念當年緬北叢林血戰時曾與他們併肩奮戰過的友軍。直到現今,一位當年在仁安羌被日軍圍困的英軍老兵費茲派崔克上尉(Gerald Fitzpatrick),也回到台灣來參加中華民國的國慶閱兵,只因為他感激當年曾經出手拯救了自己一命的中國遠征軍。甚至是日本這個戰敗國也並沒有忘記他們當年在這裡的苦戰,其外務省每年也都撥給經費,在緬甸、印度的戰場上修築日軍戰死將兵的慰靈碑。

我們沒有道理在失憶了七十年之後,繼續裝聾作啞,假裝這些曾經確切發生過的故事是不存在的耳邊風。二○一四年也是一次大戰爆發一百周年,而全世界最後一個一戰老兵才在不久前剛剛去世,二次大戰與抗戰的最後幾位見證者想必也所剩時間不久了。我們的父祖輩──不管是在台灣或是大陸,不論是國軍老兵、共軍老兵甚至是日軍老兵,能述說這些故事的見證人一天天的減少,可以說寶貴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古埃及跟古中國一樣熱衷於記錄歷史,而古埃及有一種殘酷的刑罰,一個人倘若犯了叛國、瀆神或是弒親之類的重罪,就會遭到記錄的抹煞。這個人死後將不會有人紀念、不會有人知道他曾經存在,相當於死後就什麼都不留下,徹底的成為被遺忘之存在。從這層角度來說,那些無名死者究竟是犯了什麼樣的大錯,才落得這樣被人遺忘埋骨異鄉的下場呢,實在是令人難過。

希望從滇緬抗戰的國軍將士移靈忠烈祠這件事開始,二次大戰乃至國共內戰時埋骨四方、無人聞問的這些犧牲者、倖存者能夠得到更多的關注與照顧,兩岸應當還給這些人應得的名份與榮譽,重建屬於這些人應有的尊嚴與故事,而不只是一座座萬人塚上的無名烈士數字。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44期;民國103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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