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溫江畔歷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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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炳銘
民國四十年初春時分,適值春節期間,一夥剛從滇西南邊境地區流亡到緬北的愛國領導人士,齊集在當陽附近的萊茉山;這個萊茉山,也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昆沙(張奇夫)的老家。這些領袖人物中包括有邱開基將軍、楊紹琪將軍、李毓楨將軍、著名士紳李希哲先生、耿馬土司罕裕卿先生、雲州的張國枉、鎮康的魯朝庭先生及當時擁有數百武裝兵力的彭懷蘭先生等。這些人都是當時當地區游擊隊伍陣營中的精英份子。小小的萊茉山,一時之間真是臥虎藏龍,他們攸關著滇緬邊區爾後種種聳動世界的發展。
由於彭懷蘭的部隊軍紀不好,激怒了當地傣族及佤族居民,一狀告到緬甸政府,於是緬軍約一個步兵團的兵力,就開到了萊茉山附近,對萊茉山採取包圍態勢,同時也出動飛機飛臨萊茉山上空示威及偵察。萊茉山的東側就是薩爾溫江,兩岸居民都是佤族。西岸的佤族,長期以來都和萊茉山的統治者張家不睦,他們配合緬軍,封鎖了沿江的口岸。萊茉山的北面,則全是強悍的克欽族,是敵是友,真象不明。邱開基將軍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結論是暫時據險固守,同時派人星夜趕往二百公里外的滾弄,召當時駐在該地區的李文煥、南文勉、舒雲光等部前來救援。因為一路上都是克欽族,所以沒有任何人敢冒險承擔此項任務。我當時只不過二十歲出頭,是一個剛離學校的青年,對軍事一竅不通,也不知危險為何物,眼看緬軍步步進逼,形勢已非常危殆,如果沒有救兵,唯一的後果就是束手待斃。於是我乃挺身而出,自願擔負起這項求救兵的任務。我帶了一個有作戰經驗的戰士,兩人各配一隻卡丙槍,各乘一隻馬,趁暗夜出發,直奔滾弄方向而去。一路上銜枚疾走,並無任何狀況發生,大約走了三個小時,剛涉水渡過一條小溪時,突然迎面槍聲大作,方知前進的道路已遭封鎖,乃急忙俯身後退,循原路奔回萊茉山。到達時天已快亮,一去一回,竟然已花了約六個小時的時間。大家商議後,決議派遣張國柱、魯朝庭和我,加上一個十人的武裝護衛,找小路潛往薩爾溫江邊,伺機偷渡。我們一行十四人,在清晨時分,由一個本地農民帶路,進入原始的熱帶雨林,循著一條羊腸小道向山谷底下的江邊前進。走了大約三小時,竟然到了一戶說漢語的人家,帶路的人到此後,就拒絕繼續前進。因為森林實在太濃密了,沒有人帶路,絕對會迷失在山中。大夥只得停下來,看看能不能找到脫困的出路。我們一再央求主人替我們帶路,他說太危險了,回絕了我們的請求。好像是一群熱鍋上的螞蟻,大家都心焦似焚,不知如何是好。正值大家不知所措之間,突有一個耿馬人,攜帶著一隻很漂亮的騾子,循我們走過的原路也到達了。他一到,就說情況不妙,緬軍已發出最後通碟,要求萊茉山的所有中國難民出來登記,佤族戰士也加強了各處通路的封鎖。他說他曉得一條可通江邊的小路,到江邊後伐竹成筏,即可人不知鬼不覺的渡過江去。大家喜出望外,決定跟隨他偷渡。他要求立刻起程,一刻都不能耽延。同行的張國柱,因腳有宿疾,不良於行,故要求稍等一會,等他派人牽回坐騎後再出發。但那位耿馬老鄉不允,他說搜山的佤族戰士很快就會到來,不走就來不及了。我們因為張國柱不能走,大家也就只好不走,但因無人帶路,也不敢冒險前進,留在原地,也覺得太危險。等到天黑,利用夜色掩護,我們折返萊茉山後山掩蔽起來,天亮後派人到大路上偵察,發現路上有很多騾馬蹄印,判定邱開基將軍等大隊人馬已渡江東去。為明真象,我們進一步僱請附近農民前往萊茉山探聽,確知邱將軍等已乘夜排除封鎖,強行渡江脫困。但渡口已再遭緬軍封鎖,我們同時得到消息,那位不顧我們而去的耿馬人,當天下午就在江邊被佤族人殺害,同時被殺的還有五個雲南人。聽到這個消息,我們人人都捏了把冷汗,慶幸沒有跟他走。又聽說一些留在萊茉山地區的滇籍難民或馬幫商人,也被佤族殺害。頓時那些散居在附近各村寨的漢人,個個都像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我們十四人,處境更是萬般危險,因為我們既不是當地人,也不是做生意的商旅,任何人一看到就會認出我們都是攜槍帶刀的外來「大漢」,但四週已完全被緬軍及佤族民兵團團圍住,天上不斷有緬甸的空軍的戰鬥機在低飛盤旋,我們藏身的地方,只有一個山頭,總面積最多只有五平方公里,最糟的是山上只有茅草、罌粟地,沒有樹林可供掩蔽。幸好半山腰住有五、六戶煙民,都是雲南人,我們就分散借宿在這幾戶人家中,惶惶恐恐的無計可施。距這個小山寨不到四公里,就是向以仇視漢人著稱的佤族寨。主人囑咐我們留在屋內,避免外出,以防佤族人發覺。我們為了安全保命,當然都只好乖乖聽話,不敢稍離一步。這樣提心吊膽的過了半天,不斷有壞消息傳來,不是說某處有多少人被害,就是說某村被佤族洗劫,遭殃受害的一律都是像我們一樣的外來難民或馬幫。同時也知道佤族正在配合緬軍到處搜捕漢人,但我們除祈求上天保佑外,完全想不出任何脫困之策。傍晚,佤族民兵約十餘人突然到村搜索。他們先到村沿一戶較大的民宅,那剛好是張國柱借宿處,因為位在全村的最外緣,在佤族民兵來到之前五分鐘,張國柱等就發覺情況不對而溜走了,房內遺留有我們的補給品,主要是臘肉、大米,還有屋主人家自釀的包谷酒。最重要的東西是緬甸老盾(英國統治時期所鑄造的銀幣)二千枚。這些佤族民兵,一生不曾見過這樣多的金錢,加上還有幾大罈罐的酒,自然樂透了;大夥一方面爭相飲酒,一方面爭著搶錢,人人喝得醉薰薰地,個個都搶到了大把的銀幣,大家已經樂不可支的離開了山寨,再也無意搜索村中其他民宅了。我和張國柱的兒子張小海也因此逃過了劫難。
民兵撤走後,大家驚魂甫定,當夜就由村民帶路,攀爬約一千公尺的懸崖絕壁,在山頂石縫中躲了一夜,因為飲食問題難以解決,大家決定撤離這處山頭,趁夜移到另外一處較低的山頭。這裡已經十分接近緬軍的營地,他們絕對想不到臥塌之傍,竟然還藏有他們急欲搜捕的我們這些非軍非民的中國人,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時確有其真實性。
我們躲藏的山頭找不到一棵樹,只有如人高的茅草林,白天大家都藏身在草叢內,仔細觀察遠近各處有無佤族或緬軍前來搜索。好幾次我們都發現搜索者,但他們卻絕對發現不了我們,因為厚厚密密的茅草林給了我們最好的掩護。
這時是緬北的陽春時節,每天都晴空萬里,空氣十分清爽,白天我們都裝成山民,在大片的罌粟地上工作,把衣褲弄得又髒又破,臉也多日不洗,頭髮弄得縫亂不堪,目的就在於不要讓人認出破綻。晚上我們都露宿在野外,兩人一組,各自找地方躺下。我們把所攜帶的武器都藏在岩石縫內。我身上另有兩份證件,一份是雲南大學的休學證明文件;另一份是李彌將軍署名發給我的「雲南反共救國軍總指揮部腊戍聯絡站滾弄聯絡組上尉組長」的人事命令,為了安全起見,我把這兩份證件都塞進一處岩石縫中,以便以後有機會時回來取出,但這個機會卻永遠不曾出現。如果不把這兩份證件遺藏在那裡,四年後我回到台灣時,必然會申請進入大學完成我的大學學業,或許我的生涯會有全然不同的際遇。這就是動亂時代的人生,誰也難以掌控自身的命運。說到這裡,不由我聯想到目前仍滯留在泰緬邊區數以千計的年老國軍,他們都因為提不出昔時在軍中的身份證件,國防部就拒絕補發他們應得的戰士授田補償金。坐在台北辦公室的官員們,他怎能體會那個時期、那個地區的種種特殊情境呢?其實這也不難了解,憑常識也可判明真象。唯一欠缺的只是這些參謀人員的一份袍澤之情,一份同理心和同情心而已。難怪今年三月間,台灣SETN 電視台派一個新聞小組前往泰北難民村採訪後,她(他)們得到一個共同的想法;那就是不必教育下一代要愛國;因為愛國拼命的下場竟是那麼悲慘與不公不義。
我們這伙驚弓之鳥,在那渡日如年的焦慮困境中,整整挨過了四十五天,其中一個人因焦慮恐懼過渡而發了瘋。他整天胡言亂語,坐立不安,在山中亂闖,大家都束手無策,怕因他而洩漏了我們的行蹤。有人主張將他捆綁起來,但總是不忍心,最後他竟然瘋瘋巔巔的獨自離我們而去,不知所終。
在這四十多天中,我經歷了三次間不容髮的生死關頭。第一次是黑夜中遭狙擊,第二次是試圖偷渡薩爾溫江,如果那位老鄉肯稍等我們一時半刻,我們肯定會隨他下江邊去,兩、三個小時後,必然命歸黃泉。第三次是在小山寨中遭兇悍無比的佤族民兵突擊,如不是他們貪杯貪財,我們也必將命喪當場。因為事後我們獲知那天被佤族殺害的漢人眾達數十人。他們不問青紅皂白,見到漢人就殺。
在這四十幾天中,我們一夥人也充份體會了人性的溫暖,如果不是山上那寥寥幾家雲南煙民的好心掩護與協助,我們必然在劫難逃。另外也得感謝張奇夫(昆沙)的祖母,她得知了我們的處境,暗中派人送大米、臘肉供我們食用,同時也把緬軍動態隨時通知我們,她還派人警告我們,必須小心提防佤族民兵。我更感謝我家的忠誠幹部黃保長,我們這夥人得以安全脫險,完全是由他一手安排設計的結果,如果沒有他的巧計安排,我們真不知還要受困在無形囚籠內多久?
在我們脫困的最後階段,還發生了一件驚險萬分的故事。透過當地傣族頭人的安排,張國柱被引介去見緬軍指揮官,說張等一干人都是正當商人,也都是頭人的多年朋友,和已逃走的那些武裝之眾完全無關,請軍方不要誤會。張國柱和我照預先安排好的時間到了頭人家,由頭人陪同張國柱前往緬軍指揮部,我則留在傣人民房中等候,不料張國柱身上帶有一把手槍,頭人說不可攜槍,他把手槍存放在頭人家的廚房內,用一個竹籮罩住。他倆剛離開不久,兩名攜槍的緬兵就來巡邏,他們進入頭人家東張西望的看了一遍,然後逕自進入廚房。似乎是想找點東西吃。他倆東翻西找,掀開了竹籮框,赫然發現了那柄手槍。家中只有婦女,嚇得魂不附體,不敢吭聲。不料那倆個緬兵二話不說就帶著手槍走了。頭人的家人則嚇得半死,深怕兩兵回營報告,頭人及張國柱必將遭到扣押。她們唯一想到要做的事,就是派人遠遠等候在營區出口路上,等見到張國柱等兩人出營時示警。兩人一見到示警信號,逕自落荒而逃,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顧拼命逃離現場愈遠愈好。這可慘了跛腳的張國柱,他實在跑不動了,只好找一處灌木林躲藏起來。傣族頭人找人回家去探究竟,始知真相;幸好那兩位緬兵,見財起意,將手槍私藏起來,未向他們的長官報告,否則後果將會很嚴重;在戒嚴地區私藏武器,罪名可輕可重,後果如何就很難逆料了。受了這場虛驚,我們一夥人更感危機重重,必須設法盡快脫離險地才是上策。但整個萊茉山區仍在緬軍及佤族民兵重重封鎖中,寸步難行。因為地區被封鎖已逾四十天,那些居住在江東岸的佤族人民,嚴重缺乏鹽與糧食,派代表要求解除封鎖,緬軍答應定期限量開放。住在東岸蠻盾的故人黃保長,從已渡江的人們口中得知我被困在萊茉山,乃透過昆沙的祖母,和我取得聯絡,約好時間,從當陽到蠻盾的途中,接應我們一行過江。當天我們都裝成趕馬人,預先躲藏在路邊草叢中,等從當陽上來的馬幫經過時就逐次混入。這個小計策安排得天衣無縫,我們十三人都安全脫險。唯一的憾事乃是那位發了瘋的難友,其命運想必是兇多吉少。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1期,民國90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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