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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昆明永義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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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何敏

一張牛皮大發利市

從民國初年開始,直到民國廿年止的這段時間,在滇川康商場中號稱「牛皮大王」的張梓義、他的「牛皮王國」永義昌商號,係憑赤手空拳,不斷奮鬪創下來的。

永義昌的總號設在昆明,經營牛皮及野性皮貨,多自全滇、全康、上下川南以及黔西各州縣購來,集中昆明,加工整理,然後成綑成件的由滇越運至海防,轉船運往港、滬銷售。在香港,以牛皮為主,買方為歐美製革廠商;在上海,則多銷售生熟羊皮與各種野性皮(虎、豹、麂、狐皮等)。其時適正碰上世界第一次大戰,製革行業對軍事裝備上的需要增加,因此營業一枝獨秀。就是仗打完了,仍以一般需要眾多而更繁榮。歐美廠商在殖民地蒐購這些原料,求過於供,大都集中香江,爭買中國西南產品。他們說:「買去一張生皮,只消賣出一雙製好的皮鞋便可以賺回本錢。假若平均以一張牛皮可製十幾雙鞋估計的話,除了一雙以外的價款都是利潤。」因此,永義昌在香港的牛皮銷路,甚為暢茂。

他在西南各省大肆收買。分莊遍設於三迤、川康黔藏的大小城市,騾馬挑伕,結隊成羣,紛紛運輸,繼續不斷。他能買別人買不到的貨量,又能賣別人賣不到的價錢,形成了滇川康的皮業「托拉斯」,也造成了在港市場的優越地位。歐美製革廠商向它交易的紛至沓來,唯恐求之不得,往往以現款買期貨。他便藉此機會將款購買棉紗,運回昆明,分發所屬分莊出售,儘量籠絡廣大皮商,招徠大批貨品,一躍而為進出口兼營的大貿易商。雖然當時也會有和他同行做這種出月的大小商號,惟以形勢懸殊,只得由競爭變為合作,所有出口皮貨,大多託他在港代銷。他倒也公道,認為露天埧的飯應該大家吃才合情理。故在港代銷所得貨款,悉照買方議價計算,除去應用開支,全數交付,令他們皆大歡喜。還有在港、滬銷貨價款,或預收,或現收,也改變了從前辦法,並不完全購紗運滇,而以半數作為申銀或港單(當年很滙方式)賣給設有大紗莊、大五金行、大布疋店在滇的南京商、江浙商等,由他們在港、滬購貨運滇銷售,永義昌則在昆明收兌現款。他可因此周轉鹽活,同時又可以與各商幫拉上關係。互助所以互利,他的往來範圍由是逐漸開拓,別人仰賴他的,他仰賴別人的,相需相求,十分熱絡,永義昌的事業,便雪球似地越滾越大。

床頭金盡壯士失色

張梓義,世居川南西昌(當年屬四川)城外東街,信仰回教,家道寒微,自幼喪父,母子相依為命,靠居孀的母親織布撫養。雖曾在「三家村」的私塾讀過書,但因湊不夠一年三大節的贄見禮(學費),總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半休半讀。到了十一、二歲,剛好讀完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增廣幼學瓊林」、「龍文鞭影」、「聲律啟蒙」,以及「孝經」、「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的時候,來不及續讀「詩、書、易、禮、春秋」五經,便去社會上找生活,幫助母親撐持家庭。時當清光緒初年,西昌以僻處山陬,交通梗阻,在內地發生的太平天國與搶匪動亂,以及多少外患,都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就是同治二年石達開率殘眾過境,以縣城不當兵爭要道,亦未罹兵燹;且當光緒帝臨朝不久,繼永「同治中興」遺緒,大局尚稱安定。西昌既為寗遠府首善之區,又係建昌鎮鎮臺駐節之所,設有鎮臺、知府、知縣三座衙門,社會治安自無問題,農、商與各項手工業均欣欣向榮。照理,張梓義找活過日應該容易;無如他世代信奉回教,許多行業總是格格不入,不是身非業農,無一畝半畝耕地,對農耕向隅,便是土、木、石工多為吃豬肉的非回教徒結伴操作,一同吃喝?對他簡直無緣;至於進商店做學徒呢?又由於甘肅新疆的回亂,與鄰省大理杜文秀之竊地稱王,人口估絕對多數的非同教徒對此心存芥蒂,竟將「回子的飯好喫,回子的話難信」作口頭禪,露出歧視心態,溢於言表。以一個年齡不大的幼童初入社會,困擾重重,但他毫不在乎挫折,另向「不受歡迎」以外的天地找出路:他當過看牛看羊的牧童,做過刈草負薪的小廝,幹過沿街叫賣回教糕餅的小販,也作過清真寺的雜工……。

等到十五、六歲個子已長成半大人,便開始走他爸爸的老行道,向山區來城的夷族交易一張兩張牛羊皮,然後又轉手給回教的收購商販;進一步他懂得了一些生意門徑,脫離了中間剝削,將所購貨色加番功夫(不羼泥雜砂灌水以增加重量,不賤價收買蟲蝕鼠咬的貨以魚目混珠,先將皮子裏帶有腐肉的地方割除,再用石灰以免發臭),逕向收購商號出售。由於品質好而博得了他們的信任,逐漸獲得預支現款與賒給食鹽、布疋作籌碼和夷族們大量交易起來。在他十八歲時,已成為當地做牛羊皮買賣中間商的佼佼者。他生意順風,財源不斷湧進,家境遂較寬裕,當秉承母命完婚,生了一子。之後,為求發展,放棄了牛羊皮買賣,就手中幾十兩紋銀的積蓄,去冕寗、越雋、鹽源等鄰近州縣收購黃金、藥材或鹽巴運同西昌出售,到處奔波,出息自然不同,本錢也就增加了不少。「人望高處爬」,他便放手去窪裏礦廠買黃金,或山區購蟲草、貝母、麝香、熊膽、野牲皮革。可是「糠多嚼不碎」,這麼多貴重物品的買賣,一時難於進入情況。因此犯了「隔行休貪利」的大忌,不能分辨真假,花了大價買貴貨,一兩樁假貿上手,損失不貲,以致虧折累累,債臺高築而鍛羽歸家。偏偏「禍不單臨」,老母又罹急病棄養,連二趕三的打擊,對於他實在嚴重,那時他的年紀不過二十幾歲而已。虧他能俗「逆來順受」,很冷靜地承受起來,一方面,安葬亡母;另方面,將祖上遺留下經過這幾年重新修茸好的一棟屋子出售,用以摒擋債務,並將妻子寄養娘家,剩下的什麼也沒有。「床頭金罄,壯士無顏」,遭人白眼而垂頭喪氣,在所不免,當即打算隻身遠走。惟以「阮囊羞澀」,久難成行,幸虧鄰居一位賣豆腐的老婆婆,器重他少年老成,有骨氣,贈給他白銀數兩作為盤纏,「以壯行色」,他才在光緒十幾年的一個冬天,由家鄉出發,踏上征途。

越嶺翻山下地做工

張梓義走的路線係從西昌渡安寧河到高草埧,再到鹽源所屬的河西,是一個魚米之鄉,農產豐富。他歇宿一夜,繼登旅程,翻越白雪皚皚的旌牛大山,經過叢山峻嶺中的德里堡、梅子舖兩大站,渡過兩岸高峰雄峙永深流湧的鴉礱江,約莫四天,便來到衛城(鹽繚縣治),由於人口稀少,豺狼時常出入,連大白天的城門也半掩半閉,設木欄以防狼患。倒是它南面數十甲的白鹽井,以產鹽甚多,寗屬州縣胥賴它的供應,商旅往來頻繁,熱鬧勝過縣城。他此次舊地重臨,並不是為了採購鹽巴,而是想找個棲身糊口的鹽場工作。那兒製鹽的老闆很多,各自小型經營,當然也有幾家規模比較大的,擁有工人幾十名,自行開設商店經銷。他們每當天祟地凍,歲盡年殘,便缺少鹽工,他來得正是時候,很快便補充在其中的一家幹活。產鹽的過程是沖井使流鹽汁,用桶汲汁傾入鹽塘,然後由塘中舀入桶裏,擔去架在煮鹽灶上的大鐵錢邊一一傾入;煎到可以凝結的程度,分別舀回桶中,運往鑄鹽地方,注入排列著的模型裏,模子多用木製,也有鐵製的,形似鐘而狹長,大小尺寸都有;鹽漿入模,一兩天便凝為固體,當將模子折開,取出一口又一口條長而中空的鹽巴,每口大的重量約五、六十斤,小的至少也有二三十斤。據所知,白鹽井這項出產,品質不如自流井、貢井所出,鹹度不如岩鹽,但比較雲南鹽豐的黑鹽井產品為佳;且以冲井不必過深,煮鹽的燃料易找,生產比較方便。張梓義置身是項苦工,不幾月便已熟練,只是掙錢不多,攢集一兩半兩銀子寄家養口的指望也難實現,又改變方向,去到距鹽井五六天路程窪裏金廠碰碰運氣。

窪裏也是他來過的地方,不料兩年後重遊,便覺景物依然人事全非;它四圍濯濯童山,東一處、西一處,不計其數的金礦洞子;若干村不像村,街市不像街市的瓦房木屋;以及駐廠的釐金衙門、礦工工寮,倒都是老樣子。可是與他曾在生意上來往過的人呢?窮光蛋以挖到旺金,變為富翁,「不可一世」;大老闆則因經年累月僱工窮掘苦挖,分厘沒有出土而虧完耗盡,又做起苦哈哈的礦工來;有些呢?又是暗中把金塊、金砂運走,潛同老家;有些呢?卻為了產金旺盛,遭人明搶、暗殺,人財兩空。人事的滄桑雖是金礦地方「司空見慣」,但他一經耳聞目見,總會興起無名的恐怖。

有一天,曾碰見一個曾賣過金子給他的中年人,問他道,「老弟,你又來買金子嗎?」他回答道:「現在做不起買賣了,我是來此找工做的。」中年人道:「原來如此,我也是將本折完,無錢開礦,只好替人當『錘手』(開礦的技工),混一天算一天。如果你想幹的話,一個生手只能做『馬尾子』(進洞搬砂運土),這可不是容易幹的。」張梓義既已下過決心幹苦活,一點也不猶豫,央他第二天帶去礦洞,開始工作。剛做起來確很辛苦,要拱背彎腰走進數十丈僅可容身的洞道,左轉右拐,甚至向下鑽入井底,再為前進,直到「錘手」鐵錘敲落砂土的地點,將砂土一竹筐一竹筐裝滿,放在屁股後面。然後用兩條粗繩,一端將筐繫牢,一端拴在腰間,轉朝出洞方向,藉彎腰前進時拖拉出洞,是廢土倒去堆上,是礦砂呢?就運往沖糟,讓那兒工作的伙伴用水沖淨砂土找金子。「錘手」的工作不停,砂土便越敲越多,「馬尾子」自當配合,不斷地搬運,每天一進一出,不曉得好多趙,轉左轉右,爬上爬下,洞中空氣又少,搞得昏頭眩眼,汗流浹背,莫說一件單衫穿不住,就是短褲也受用不了,只得用一塊爛布束在腰上,因此他才領悟到「馬尾子」的名稱,原是如此。得來幾個月生活,他倒也挺得住;可是他仔細想,洞頂與兩壁時有崩塌之虞,雖然「吉人天相」,這段日子倒頗平安,花紅也分得二三十兩銀;可是「靠天吃飯」的日子是說不定的,過了今天的財運,有沒有明天,誰也不會預卜先知。何況長久熬下去,以他素來體質單薄,怕會有吃不消的時候。划算得失,畢竟還是離開窪裏南走滇省的好。他將在礦廠掙得的小本錢,道經鹽井時買些小五金貨品,隨身攜帶著到鹽邊,當時為鹽源的分縣,一名喇沙田,地臨川滇邊界,大多是土司的「領土」,雖經改土歸流,統治的舊勢力依然存在,民情慓悍,搶殺時聞。張梓義所帶貨物倒好銷售,惟以當地出產可以當回頭貨的,只有鴉片煙。提起煙,就令他感觸到父親為了染上嗜好,生前僚倒,中年早逝的悲慘往事;他之所以一生不沾煙酒,便由於此。所以當時,他發誓不在那見做交換鴉片的害人買賣,將所攜貨品全數保留,越過邊界,到了滇屬的華坪,從此他一站一站地經歷迤西各州縣。

趕集擺攤來便遊歷

首先他由永平北去到滇康通道,位置金沙江西岸的麗江,係滇邊一個大城,在南詔時代,在元朝,節度使駐節於此;在明、清則為府治,轄鶴慶、劍川兩州。維西、中甸二縣。他到麗城之時,恰遇會理籍的同鄉吳丘門以翰林院學士蒞任知府。該地以精製仿景泰藍銀器及精巧銅器馳名,商業亦頗興盛。祇是土著及康番民族混處,男女交往風氣迫然不同。在封建社會的當年,女性竟可以公開約會男友,成雙成對,招搖過市,還信口開河,以「嫖了幾個男仔?」相矜尚。假如雙方兩情不渝,又怕家庭反對,便雙雙走城外獅子山,採取有毒的合歡草,浸入酒中,裸體狂飲,擁抱而死於山洞,相沿成俗。

張日後提及此事,會說:「這位當府尊大人的吳老鄉,真夠賢明,他一蒞任,即徇當地士紳請求,嚴刑禁止此種殉情淫行,把壞風俗矯正過來,博得芳名遠播,德政碑樹立了好幾座。」

他住麗江城不多久,手頭的貨已賣空,便南去下關辦貨。經過在緬甸做生意出名的鶴慶商鴛老家鶴慶,也經過文風很盛的劍川,不幾日便達迤西第一大商埠│下關。

下關,地當大理府城的南方,距城約二十華里。提起大理,在歷史上很突出,秦漢以來,均為西南夷的滇國都城;唐時,南詔亦建國於此,國號大蒙,後改大理;之後,篡奪時興,迭經「改朝換代」,由五代之後晉至宋,段氏繼起,改稱大理國,後被元所滅;歷明迄清,均為中原版圖。在地理上它背負巍嶔的點蒼山,而臨浩漫的洱海,北有上關之險阻,南有下關之要隘。弱勢雄壯,景色宜人,附近州縣以之為勝地,稱「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為「風、花、雪、月」四景。可見下關,原係屬於它的一個關口,但由於地臨交通孔道,往來頻繁,在蕩平據大理稱「王」的杜文秀亂後,才將它鄰近屬於鳳儀縣的一個鄉鎮併入(劃歸鳳縣管轄),成為內地商埠,閭閻櫛比,圜圚鱗集,商業上的規模,氣象萬千。向緬甸外銷的土產,由緬入口的洋貨;從滇西運售昆明的農產品,自昆明一帶運售滇西的日用品;以及由康藏運來的特產,運返的回頭貨……無一不以下關為交通樞紐,力伕牛馬熙來攘往,絡繹在途,擁擠塞道。張梓義抵此不多日,恰逢著一年一度的「三月街」開始,整個月的街期中,萬商雲集,百貨雜陳,更形熱鬧,令他大開眼界。他係在下關東區,教門較多的地方,找了間旅館棲身;每天趁機做些小買賣,生活很混得過,錢也多少找到幾文。但他想這種做法,有失原來離鄉遠行的本意,何況有幾句生意經的話說:「大生意要守,小生意要走。」既然沒資格做大生意,何必久待在下關兜圈子呢?於是夥同十幾位教親去下關西南約六、七天放程的保到做穿幫生意。上路的人,大老闆是騎馬跟著貨馱走;他則將所運的猴井出產鹽巴交馬幫馱運,自己跟著馬步行。一天一站,天未亮起身,中午露天埧燒飯、打烊,晚間投宿,有時馬店安身,有時樹林中過夜,翻過了一層又一層的峯巒,繞過了若干深谷與山澗,團體行動,倒也不感寂寞。不三天到了高在山半腰的永平縣,縣城人煙稀少,顯得一片荒涼。翌晨沿著既陡險而彎來曲去的下山小徑,直到瀾滄江東岸。悠悠綠水,岸窄流深,有座長十餘丈名稱「功果」的鐵索吊橋,高懸其間,一經人馬在上行走,左搖右擺,驚心動魄。過橋之後,旅伴告訴他,從前是用木船過渡,在二十年前(同治年代),始由一位鶴慶籍的蔣參將出錢捐修此橋。由於蔣未發跡時對男女關係方面行為不檢,被人追殺,逃到斕滄江東岸,又被擺波的船伕拒絕上船,險境環生,只得泅水逃命。後來他從軍討平杜文秀之亂,戰功卓越,官拜參將,遂解囊捐建。他說:「提起渡瀾滄江往事,令人傷心,這橋就命名功果(報應)吧。有了它,看這些擺渡為生的船伕們拿什麼去神氣?」

過了瀾滄江,又爬上西岸的層巒叠嶂,繼續在峰廻路轉,路轉峯又廻的山道中前進;不雨日,廣大平原,無盡阡陌的保山埧已在望中。保山為永昌府治,轄保山、永平兩縣和怒江西岸的騰衝(原名騰越)、龍陵兩廳,為滇西邊疆重鎮,城倚太保山而建,規模僅次於省會昆明;附郭的綠野平疇,橫無際涯,農耕水利有蜀漢時所建的「諸葛堰」儲水灌溉,田肥土沃,物產豐富。附郭八鄉鎮之外,猶有瀕怒江的施甸埧子八鄉鎮,蒲漂垠子五鄉鎮,瀕瀾滄江的秉仁信義五鄉鎮,以及上江、練地等一共三十三鄉鎮,均盛產農作,它一縣的田賦幾估雲南全省各州縣繳納總額三分之一。物華天寶,人文以是蔚起。據說,明代在朝做大官的保山人,就有好幾位尚書侍郎,因有「永半朝」之稱,只消看它城裏好些座歷有年所的石牌坊,斑斑古痕,便可想像當年往蹟。張梓義到保山的時候(約當光緒廿一年)那兒的人口已經有二十餘萬了。

初到騰街旗開得勝

他一見到這種民豐物阜的現象,心中感到無限欣喜,這是流浪好幾年來未曾有過的情緒。之後,他又知道了保山的歷史悠久,早在西漢就有永昌郡的設置;與故鄉西昌同時設為越嶲郡,無形間增添了一分說不出來的親切感覺;等到他聽見那兒的回教同門特別多,(杜文秀擁有回眾,挑起漢同衝突,擾亂了雲南牛邊天,就是從保山縣的下村發難的。事平,回漢重歸舊好,同人在保山人數更勝往昔。)四川同鄉安家立業的、招贅上門變為土著的亦不少,且有廟貌巍峨的四川會館供奉川主二郎神,使他除了親切感受外;心理上更多了一層信賴的反應。他認為「回教就是教親」,同鄉呢?「美不美江中水,親不親故鄉人」。這麼多的吸引因素,無怪他一待在那兒,起起落落有三、四年之久。

他初到時,下腳教門開的一間放店,每天就店門前設攤零售運來的鹽巴,不到一兩街(市集之口,五天一街)便完全銷光;又買了些保山土產,重返下關購鹽。十天一來回,披星戴月,「馬不俸蹄」,一個月三次,不到半年,賺獲小有可觀,竟以幾個同門、幾位老鄉的支持,開起一小片鹽店來。於是,他不常奔波下關保山之間了,只憑馬幫梢款前往,運鹽回來;有時還可兜收一些同行販運來保的大宗貨色,遂由「行商」升段為「坐買」,生意越來越興隆。當他雄心勃勃,方想擴充店面的時刻,下關方面突傳來了壞消息,批發鹽巴的大鹽號沒有收到馬幫鍋頭梢去的貨款,前欠太多,不能繼續付鹽,並且要索償所欠的一筆舊賬。他四處尋找梢款的馬幫鍋頭,卻鴻飛雁杳;而對下關鹽號的索賬,急如星火;只好自認倒楣,將鹽店出頂還債。多少剩得幾文,又「大變小」的在保山附近鄉村跑「溜溜場」(到處趕市集做小生意)過活。由於人緣不錯,同門、老鄉對他都很同情;混個三餐一宿,悠哉悠哉,倒還過得下去。

雲南各州縣的市集,係循著老規矩,十二天趕一次。以地支的子丑寅卯等定日子,以它的十二屬相定名稱,譬如訂在子日,便稱那天趕的市集為鼠街;是辰日呢?則稱為龍街。甲村訂在子日趕,乙村便訂在丑日,丙村則訂為寅日。這樣,附近的村鎮可以輪流作市集,互相往來。要是大一點的城市,便不依此例,以每五天趕一次街,街期的前一日叫小街。張梓義便照著市集的日子跑鄉鎮,身處失敗後的境況,除了振作精神繼續幹下去之外,還有啥路可走?

好在他卻有這分耐心,他受過的挫折並不止這一次。因此,在趕市集的聚前或散後,順便逛逛各鄉鎮的名勝古跡散散心。縣城北的金雞村,是永昌郡舊城址,三國蜀漠時諸葛武侯南征,當地土著呂凱曾以功曹身份協助太守主伉守城,力拒叛變的雍闔、朱褒、高定等夥引南蠻孟獲內犯,牢牢把這個據點守住,幫了蜀漢丞相很大的忙,他曾去憑弔過一番。縣東幾十里外的哀牢山,傳說在漢代有一婦人一胎便生十子,第十個曾在水池中被龍舐過,便成哀牢夷的國主,名阱九隆。他去那兒雖然看不到什麼遺蹟,可是那個水池裏的比目魚非常悅目。明征緬大將鄧子龍在保山的掌故,也有好幾起,說他精通風水,把附郊為王為侯的龍脈要穴破了,免得有人埋葬會成氣候,興兵造反。不過張對此很外行,縱然到了破穴的地方,也莫「明」其妙倒是鄧將軍的塑像高坐南門城樓中,滿夠威嚴。

他也曾北去板橋,走到岡陵起伏森林茂密的臥佛寺,風景幽美,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曾遊歷於此,將臥佛塑像下的大地洞詳載在遊記裏面;所以張一到此,便跟著遊人從很大的臥佛耳邊鑽下去,洞太長,一片漆黑,藉攜帶的火炬一看,只見一些石鐘乳、石筍七枒、八杖的長在洞道裏、石壁上。縣城的龍泉門是靠山邊從那兒走出百多步,便是龍泉所在地,泉清澈可以見底,串串明珠似地泉流緩緩冒出。他曾在此拜讀了刊在石碑上的題詩,是明萬曆時的一位四川老鄉楊狀元升菴流連於此的筆痕。還有城南十幾里外的諸葛堰,隄高水濶,代久年長,他想這個工程,不管是武侯或武侯以後的官吏興建,但它造福蒼生,留給後人的印象,當更比古蹟深刻。

碰上鍋頭討回失款

他就在這種一面趕市集做生意,一面抽空逛名勝古跡的生活中,排遣悶在心頭的抑鬱,漸漸地心情竟因之開朗起來。恰當此時,和他一道趕市集的朋友,約他去怒江以西的騰衝夷方地跑生意,比較好賺。並對他解釋,已與外人訂約闢為商埠,所屬範圍甚廣,北達江心坡,西抵緬甸,山多田少,農產不多,半賴保山及各土司地供應,但以往來緬甸方便,緬已屬英國管,舶來品甚多,騰人大半前往經商或做工,很多是空手出門,抱財回家,地方因此富庶,商業因以繁盛,城市的街道整齊,店舖林列;就是鄉村的屋舍,也多高牆峻宇。且以城瀕大盈江,水流平緩,兩岸風光明媚,尤其龍光臺的大瀑布,距城不到一里,千丈練飛,一條虹起,奔崖注壑,噴雪跳珠,更為壯觀。張一經諦聽,不勝嚮往,遂打點好赴騰行頭,訂期西上。

他和放伴大夥兒由保山去騰衝,抱著滿懷希望,第一日走出保山,經過冷水等而到蒲漂,倒還山環水繞,綠畝平疇;可是翌晨出動不多久,便向著橫斷山脈的怒山往上爬,到了頂又迤邐而下,整整一天的時光。會發現途間的岩壁上刻有「啞泉不可飲」五個大字,究竟泉在那裏?又找不著,徒令他心驚。到達古稱「黑水」的怒江(又名潞江)│薩爾溫江上游時,太陽已將落山,江廣水濁,洶湧澎湃,大家搭上可容二三十人的木船過波,船小而流急,由岸左的上流頭藉水勢沖到下流的右岸,東簸西蕩時,有顛覆之虞。過了江便是怒江埧,為高黎貢山麓,瀕江的一片平地,有稻田,也有熱帶性的菓樹,村舍零落,氣候燠熱異常,時覺頭昏腦脹、一般所稱「緊芒市,慢怒江,不緊不慢小龍江」的煙瘴有名地區,它是其中之一,「緊」「慢」係指病勢的驟然或逐漸。

從怒江垠到高黎貢山頂齋公房,大約要四五個鐘頭。上山的路徑,先是倚崖傍谷的磴道,層層叠叠;繼而是過了一巒又一巒,繞卻一峯又一峯,沿若坡度蜿蜓,節節高陞,在山深箐密裏穿來穿去;最後要到南齋公房、北齋公房的那一段,路陡得叫他一步一喘氣,風飄雨淋,凍得周身發抖。登上山頂,休憩一會兒,吃了午飯,又向下坡的路途前進。山陰雖然不比剛自東面來的峻險,但沿著一些互相連接的山阜樑子上行走,嵯峨崎嶇,也夠蹉跎了。傍晚抵達小龍江。它位價於龍川江西岸高坡上,江水在深谷中流行。前所提到「不緊不慢小龍江」煙瘴區,便是此地。由此到騰衝,半多山路,他約走了一天,即行到達。

一到騰衝,恰逢城裏趕小街,他住進六保街馬店後,便將運來的幾馱鹽巴安置妥當,打算去找買主。店主為回教徒,與他同門,便告訴他:「近以三、四月天氣,江水常常暴漲,對於鹽的運輸,時感『青黃不接』鬧缺貨,所以近來鹽的行情很好,急不在一時,您應該待價而沽。」因此,到騰衝頭一遭便「旗開得勝」。貨售後,又以教親的建議,在馬店前的攤子上,收購了一些和順鄉等處的旅緬僑眷屬拿出來廉售的洋布、洋緞、洋氈等日用品,運回保山。他既然在保山人地兩熟,不僅容易脫才,而且大賺一筆。他仍然不改從前作風,十天兩頭跑的奔走騰保之間,資本又漸充實起來。有辦法的一兩家四川老鄉商號,看見他有進取心,並且有信用,出而為他擔保大購鹽巴,他因而大運其輛赴騰,屯積過一月半月,等到缺貨時好賣高價。│這一招是他的教親傳授,可真管用,便依樣畫葫蘆地照行不誤。還有另一招呢?由於他辦貨的賣本較前為多,便不能全在二手貨攤上動腦筋,打算去採購一些普通貨色的玉器,有如玉鐲頭、玉簪、耳環、戒指等配載品、鼻煙壺、煙嘴等等用品。這是騰衝的特產,係由緬運玉來騰加工製造的。他曾往參觀過許多工作地,均屬家庭式的手工業,或父子檔,或弟兄檔,抑或師徒檔。製造玉器,憑雙手掌握放在木架上的一銅輪,輪軸下連皮帶,帶末繫在踏板上。工作者獨自坐在木架房,腳踏踏板,牽動了皮帶,便使軸轉而輸動如飛。左手不停地將盛於小木盆擺在架邊的寶砂,一稱金剛砂(產於高黎貢山的諸見峰,硬度僅次於鑽石)和水酒在銅輪邊緣,藉它的硬度破玉;右手則將製造玉器的玉石,以拇指、食指、中指捏住向銅輪磨擦,雕成各種式樣。玉件大的用大輪,小的用小輪,件的大小不同,有小到一粒黃豆大而又要刻為佛像、八仙、飛禽走獸等形象的,均可得心應手,巧奪天工。張梓義於嘆賞之餘,便詢問一些行情和銷路。他認為玉器只有好歹之分,並無真假的淆混,便放膽去揀些價廉的買:唯恐價錢上當,又以「貨買三家,便是行家」的生意途徑去找便宜而合算的對象。他攜同保山的第一批玉器,賺護的利潤,簡直出乎意料。食髓知味,便繼續經營。

吳下何蒙刮目相看

曾有人向他「獻策」,最好去緬甸買璞玉(含有玉的石頭),一賺便是幾十倍。但他也聽說過,這門生一意,要靠「專門」的眼力,有時還要碰運氣。花二、三兩銀子買塊像石頭的璞玉,開出來價值連城的不是沒有;花了一千八百兩銀買來,什麼玉影子也見不著的,或者只有少許玉,以致血本抱湯,或虧折大半的,卻比比皆是,所以他成竹在胸,不去冒這種險。同時也有人約他去緬甸「撈金」,說不定三、五年便會像騰衝幫、鶴慶幫的大財東一樣,大做其運黃絲外銷,換棉紗回頭。他仔細考慮,自己的語言不通,邊疆和國外沒有親朋戚友的密切關係,便不夠空手出國打天下的資格。即使身邊多少有點本錢,對做外國生意來說,「杯水車薪」,何濟於事?所以還是「我行我是」,照眼前的生意路線走。惟以銷保山的玉器,同行競爭得厲害。他便在返保時將鹽巴付運給騰衝的妥實堆棧代存,親身南下昌寧、順寧、耿馬、鎮康等縣兜售,玉是一一銷出了,只有回頭的貨物沒有適當的可買。因為順寧大量產茶,對這一行,他毫無經驗;耿馬、鎮康盛產鴉片,經常牛馬馱運不停,他更無興趣:惟有折向距下關不遠的蒙化再想辦法。

蒙化是滇西南邊各縣到下關的通道,地方富厚,人民惇樸,一逢街期,千百條黃牛馱運的鴉片煙馱子,橫街塞道,商業相當繁盛。他到達之後,便託當地教親,介紹殷實商號將所攜現款雁往下關,以便徒手旅行,「保險」得多。恰在這個時節,突然發現了會經拐騙貨款將他害得很慘的馬幫鍋頭朱某,也在蒙化城,並且當起販運鴉片的老闆來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立刻想和這個騙子公堂對簿,找回公道;嗣後經教親及同鄉人出面,將姓朱的鍋頭找來,私下理論。朱某承認確有其事,但係當年賭輸了始出此下策,好在一二年來經營大煙生意小有成就,願一意先付所拐貨款三分之一,其餘分期償還。張梓義倒也想得開,就此將事解決。以後他常提及此事,他說:「對於和朱某解決賠償那樁事,當年並不是我傻,是有我的想法,丟了的錢能俗找回三分之一,也算難得了。如果不願了結而去打官司,被告當然坐牢,人財兩空,我這個原告呢?這口氣是出了,會得看什麼?衙門裏的一貫作風,會發還賠款嗎?不倒貼幾文官司費用才怪呢。」

昆明落腳日漸發跡

張梓義由蒙化到下關,取得匯款,仍然是購鹽運保山,等他返保山,又繼續轉向騰衝。當時的旅途往來,治安已漸不如前,時有土匪結夥搶劫,在由蒙化赴下關的那段旅程,便曾「領教」過,要不是將款匯兌,「妙手空空」,早被洗劫,心中遂蒙了層陰影。因此,對於在保山安定下來的打算,不得不重新考慮。就在這個節骨眼,保山教親中最有錢的一位長者,也是他的支持人,有心招他入贅,真是晴天霹靂;令他頭痛。他豈祇反對「改名換姓」有傷男子漢的自尊;並且對別離了的妻子,多年來讓她吃苦,迄今無法通信,也不忍心拋棄,既然如此惟有借詞離保,才是辦法。故當到達騰衝之際,立將這轉所運與從前尚存的鹽巴悉數售出,購買了七、八馱棉紗,雇馬逕運下關,他則隻身返保,摒擋清楚了各項人欠我欠手續,悄然向棲遲將近四年的保山,依依不捨地作別,約當光緒廿四年,那時他年紀已有三十一歲了。他原擬抵達下關,不過三、兩天的勾留,便可將貨轉運至省會昆明,一覩素來嚮往的大都市風光,並且距家鄉較近,好與妻子聯絡,說不定還會「衣錦榮歸」。可是到了下關,碰見好多舊識,雖然他未改時來時往的寒傖相,仍舊草鞋麻索、棒槌包袱,究竟「紙包不住火」,擁有了如許多的棉紗,少說也要值三、五百兩紋銀,可以開得起一間不大不小的店舖。「人愛有錢人」,大家對他這位昔日的「吳下阿蒙」,算得上「刮目相看」,交情攀個不了,並替他出主一意:「與其將棉紗運昆明去找蠅頭小利,倒不如在此地賣了紗買成粉絲、乳扇、醃牛羊肉等土產運去,至少也有個加五的長頭(百分之五十)。」他盤算了許久,也去查訪過這類生意的行情,便依照朋友的建議花了半個月的時光,才換得土產好幾十馱,浩浩蕩蕩運往省城。

張梓義在這七、八天路程的昆榆(大理一稱榆)道上,破了步行的往例,雇一匹馬騎起來。經過看來好似一個村莊的鳳儀縣城,漢武帝曾夢見過祥雲南現的雲南邑(後改祥雲縣)、鎮南縣與楚雄府、祿豐縣等地的沿途風光,也越過山勢雄壯,高聳入雲的天子廟坡,以及大規模製鹽的一坪浪。於是到達距昆明不遠,遍處都是溫泉的安寧州。他指望這一批土產到省垣,定可大獲勝算,從此「青雲直上」,會在從未「光臨」過的雲南省城大發其跡。

外銷橋頭堡奠基礎

一抵昆明,便隨馬幫住進南城外順城街一家回教開的堆店,貨馱進門,卸後堆積如山,店主和打雜的對這位來頭不小同門,招待便格外慇懃。

昆明,地當滇池之北,山水清幽,四季溫暖如春,下雨稍涼,諺云「四季無寒暑,一雨便成冬」,的確如此。地理上,它為屏藩川黔的要鎮;政治上,雲貴總督、雲南巡撫,司道府廳、將軍、提督大小衙門,早年均設置於此。城東南金馬、碧雞兩坊附近,人煙愈為輻輳,市面更覺繁華。這是張梓義飄泊多年以來,與都市接觸的破題兒第一遭,發展事業的雄心又因此而激越。可是,好事多磨,他運來的大批貨物,市場上竟「觸了礁」│中盤商殺價太狠,低過了成本遷緣;零售商所銷有限,且需售完付款;託人代銷,竟人去樓空,貨款無著……不上幾個會合,貨去了一大半,錢也不見了一大牛。不得已,只好將所剩的自行到處推銷,「依門托鉢」式的走遍省垣、鄉村與附近州縣,圖個現款。經過三四月時間,算是悉數銷出,但除去浩大開支已無幾多本錢了。不愧他是經得起打擊的好角色,很會自我排解,認為「錢是人找來的,有賺自然有折,『勝敗,兵家之常』,虧本算什麼?」話雖這樣在說,他也不忘檢討,只怪在下關貪圖土產利厚,將棉紗賣去,忽略了紗易脫手,土貨只宜零銷,不利躉售。經過了這番失敗,加上奔走推銷一段日子的聽聞所見。他想,還是做牛羊皮兼帶野牧皮生意好,不只是自幼業此,可稱內行;而且昆明的皮革買賣比家鄉大上百倍、千倍,回教同胞們也多得多、地利、人和俱備,幹起來會得心應手,如果買賣的大勢(天時)看好,左右逢源,是意料中事。於是他又幹起牛羊皮與野牲皮的小買賣來。

建立牛皮銷售王國

約當光緒廿七年,張梓義的皮業經營開始。由於小本買賣,僅租一間當街小屋,每隔一天,便早出晚歸,去四鄉收買生牛皮、羊皮、野牲皮、攜同住處、花一天時光加工晒乾整理後,又出去採購。等到存積起數十張、才一齊躉售。他對泡、洗、晒、整理皮貨很在行,貨便容易出手。不到一年,竟僱用兩三個自家鄉來的年輕人做幫手,買賣大有起色。雖然他沒讀過很多書,但卻自幼在社會上謀生活,跑過若干地方,涉歷過各門各類行業,能喫苦耐勞,也很節約儉省。至於對人謙、和,講究信用等做生意的基本條件,更加懂得。惟以昆明萬商雲集,五方雜處,世情之險惡,人心之難測,甚於他會到過的各個地方。當他初到時買賣無多,不大令人注意,樁樁都還稱心;等到小有辦法,露出些兒頭角,便為同行所嫉妒、破壞、詆毀、抵制、排斥等等手段,層出不窮。「強龍不壓地頭蛇」,一個剛自外地來住不多久的他,只好咬住牙關忍耐,設法應付。到底智慧不凡,竟採取「人爭我讓,人捨我取」的原則,把在順城街租屋當貨倉,自己帶著小伙計到人所不至的偏僻鄉村收買剝下不久,還未晒乾的牛良、羊皮等,並就當地較中心的村中,租下一大間靠河溪的茅屋,利用四周空埧靠河溪來抱皮、晒皮,以及除蟲、整型,然後方運回省垣,並不立售,累積到十馱、八馱,始不憚跋涉,運往距昆明五、六天路的迤東昭通,賣給來自重慶、敍府,在那兒兜買皮貨的大商號。(以當年滇康一帶出產的牛羊野牲皮,均向重慶集中,運銷滬港,昭通為滇產外銷中心)張梓義這麼一來,既不會與同行就省垣爭買賣,而且所獲利潤多得太多。不上兩年,竟然與昭通大宗銷路搭上了線,在昆明各鄉村又增設了好幾處因陋就簡的收貨兼加工「場地」,買進得多,運銷得多;貨如輪轉,川流不息,一間恢樣的商號就在順城街設立起來。過去嫉妒、排斥過他的同行,也不能不「見風轉舵」,唯他馬首是瞻,替他攬起生意來了,時當光緒廿九年,他大約三十七歲。

君子務本回報婆恩

他和川幫的皮貨來往,以生牛皮為主,生、熟羊皮次之,野牲皮數量較少,所有貨運悉付馬幫,貨款由昭通滙來昆明錢莊收取。時當光緒卅年,為了四川及長江流域一帶革命運動蠭起,輸運時多阻滯,昭通川常進貨大不如前,他亟需一往瞭解實況,就便結算賬目。當他抵達昭通川,所目覩情形,較諸耳聞還要嚴重。同時,他又聽見法國人強迫清廷同意興築自越南老開至昆明全長九百四十里的滇越鐵道,已正醞釀簽約,假如此路一通,滇康內地原藉重慶轉口的外銷,會由它替代。並且已有英、法商行設置採購手羊皮等辦事機構於海防,鼓勵安南人來滇購買,由已建好的越境老開南達海防那段七百七十里長的鐵路運往。於是張梓義便在由昭通返昆明時候,與家鄉人馬某及其他同行合夥組成「永義昌」字號,擴大經營,改變貿易導向,從昆明收集皮貨,用馱馬力伕逕運河口,與安南人合作接往海防銷售。輾轉波折,交涉阻撓,以及程途上的艱難、風險,一言難罄,但他毅力夠強,鍥而不捨。結果,銷路果然不錯,利潤更加可觀,便建立了對外貿易的橋頭堡。自此節節勝利,連續突飛猛晉,永義昌不僅昆明有了總號,昭通、西昌,以及老河口、海防等地也開設分號了。

光緒末,滇越鐵道通車,這條由於法人侵略雲南強迫清政府承諾而興建的大動脈,給予我國的壓力太大;但從另方面去看,卻也給西南各省,尤其雲南帶來了交通上的方便而獲致經濟繁榮。張梓義為主的永義昌,便在這種矛盾狀況的縫隙中興盛起來。他的牛羊皮與其他皮革可以大批由昆明火庫逕運海防英、法公司;進一步又可由海防轉為海運直達香港歐美各大公司收購。當時滇省局勢,雖際革命潮流風起雲湧,以雲貴總誓李經義沒有採取高壓手段,尚無多大動亂,致使永義昌的生意進行如常。且因由迤東輸出重慶的銷路受阻,一向銷昭通的牛羊皮、野牲皮悉數回籠昆明,使它的收購量陡增數倍。展望前途,雲蒸霞蔚,正應了俗諺一句話「運氣來,山也擋不住」。張梓義福至心鹽,一反事必躬親往習,羅致人才,分工合作。港方是股友馬永章統率所屬坐鎮上海則由同鄉撒廷璧前往主持,昭通下關蒙自,均各派幹員負責,西昌由楊建威經理,至於昆明總號也聘了不少幹員,如沙傑士、賈從五及張梓義的好些親戚都是回教徒,大半屬西昌籍。其他若干做生意的助手、學徒、工作場地的技工、雜工,也不外乎這兩個範圍。

從民元起直到民十五、六年,他出月的牛羊皮及少數野牲皮,雖無詳細統計數字,不過滇越鐵路每天南下的每班貨車總有一兩艙屬於永義昌的貨品;從各方面馱運皮革到昆明崇仁街永義昌卸貨的一枇又一批騾馬,絡繹不絕;在巡津街車站旁的貨倉好幾大間,綑束好的牛羊皮革等堆積如山;在它總號後面一兩千坪大的總作業廠房,對於牛皮的浸洗、烘乾、整理、摺疊、壓平、綑裝、品質分類等,以及整理生熟羊皮不除毛為生皮(將毛硝加工為熟皮)、野牲皮的工人二三百名│以此數端,可以窺測其經營規模概況。其他如:每數日一次由港運來的棉紗、布疋用牛車駁到總號的壅途塞巷;購兌申銀港單的商號盈門;以及與當年唯一省營金融機構│富滇銀行、英之滙豐銀行、法之東方匯理銀行等的往來頻繁,較諸其他行業的富商巨賈,其盛況不稍遜色。「行行出狀元」,張梓義被譽為當年的「牛皮大主」,洵非偶然。

張梓義,中等身材,相貌清癯,是一位虔誠的回教徒;平生不嗜煙酒,言談學止,溫文儒雅,雖讀書無多,但也能寫會算,常閱報紙,對同事不苟言談,態度嚴肅。其對人熱誠,也常於事實表露出來。如:當他隻身離家出走,曾餽贈程儀給他的鄰居老太太,事業亨通後,即囑永義昌分號撥了棉紗六馱贈她,以報「漂母之情」。雖在以後在昆明娶了一位太太,生有二子,仍專人將原配夫人及一子由家鄉接來,另購樓房一棟安置,時常回家照應。他的產業很多,大半條崇仁街的房屋都為他所有。住宅,亦即永義昌總號所在,係花園別墅建築,入大門的一些屋子為辦事地方,經過花園的一半面積,為兩層的西式建築物,內則中式裝潢,古香古色,佔地幾百坪,客廳開設筵席可容二三十桌,離住宅不遠便是皮貨工作廠房。建築很考究的美國駐滇總領事館,與它比鄰?也是他產業之一,租給領事館住的。還有散佈於附近幾條街的大小屋宇,他也購置了好一些;至於郊外及農漁村落的土地,那時地價低得可憐,但他卻擁有不少。

筆者與張梓義係同鄉,且據他云,與先父在家鄉時以交易時有來往。民國十七年負笈昆明,適與其第三子世琨同系,當時先君在昆明羊市街(後改為南通街)設分號的號址,係向他承租的,故時有接觸。到民國十九年時,他已年逾六旬,身體甚為康健,惟以時局影響,及商揚大勢所趨,永義昌的繁盛接近尾聲。他覺得清間,每天與所留下來不多的公司辦事人員,同在一進大們的靠左櫃房(當時的辦公室)裏,監督大家辦事,我和他見面便常在此。有時蒙他留吃中飯,則在大客廳內,菜肴大多牛羊肉和白蘸雞、鵝肉、鴨肉。

他喜歡提及往事,曾從容不迫地解釋:「好漢不提當年勇,我既算不上好漢,更沒有勇可提,所以我說的都是些過去吃癟的經過,應不應該叫做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原來如此,怪不得他從未向我談過當春風得意的時候,會去麥加幾次朝聖,曾數度來往河內、香港、廣州與上海的業務巡察,也曾遊覽南京、蘇杭的名勝等等風光;卻只娓娓不休的回味奮鬪時見過的往跡。據知,他自大發其跡之後,並沒有回去過令他自幼便傷痕在心的故鄉。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不提當年勇」,「只說吃苦吃癟的經過」、「不堪回首」的用心嗎?當民國卅一年我由家重返昆明,與世琨兄時相聚首,那時的張梓義先生已早返道山,曾以所臆側的這些話請教,他認為確實如此。濡筆至此木文似該告一段落,覺得對於這位從窮苦艱難中奮鬪成功的鄉世伯張梓義先生,由於在商場涉歷行業多,跋涉的地域廣,故對市場調查,瞭如指掌;其次是智慧超人,會動腦筋划算;再次是面臨問題,喫得苦,沉得住氣,從冷靜中去解決;最後是和而不流,什麼人都可與之相處,但仍保持自己應有的氣質。│憑此加上他的勤、儉、諼、謙美德,便實現了他的抱負。因之假如有人問:「為什麼要寫這篇似紀念,而非紀念,似回憶又非回憶的文章呢?」我的答案是:「記取往者的成功因素和酸甜苦辣的體驗,可供來者一些兒借鏡。」不是嗎?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十五期;民國74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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