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故鄉的皮影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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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枝福
我的故鄉滇西德宏州潞西市㝷戛鎮㝷旺村 ( 寨 ),座落在四山環抱的一個掌窩形的大坪坪地裡。東有發源于深山箐谷清澈如鏡的南公河,西有潺潺如絲如瀑的田丘河,寨子中的五六百戶人家,全被兩條清碧如玉的河流和寨前的原始森林名曰大箐子和寨後寨左寨右的大青樹大龍竹林所環繞。寨後的佛教寺院寶峙地田寺,不管冬夏寒暑那鐘鈸木魚聲和悅耳動聽的誦經聲,便從座落於竹林深處的寺裡傳了出來,從遠道而來的拜佛做會者絡繹不絕,影影綽綽,忽明忽暗,遠遠近近,上下高低構成了一幅不尋常的畫圖,說明這高遠的山寨還是一方樂土,還有一方極樂世界。極樂世界裡的山鄉農家,年年種茶採茶,年年種稻割穀,年年放牛放羊,喂豬喂馬,而享受著雲南邊陲的極邊一方樂土的賜予。一年春夏秋冬一輪輪而去,一年春夏秋冬又一年年而來,於是便生兒育女,世世代代繁衍,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山鄉人在創造物質文明的同時,也創造了精神文明。從而我的故鄉便有了土生土長,祖祖輩輩傳唱吟誦的山歌、小調、民間諺語、童謠、民間故事、傳說等民間文化,在山鄉百姓中傳播流布。還有年關春節前後,山鄉獨有的,熱鬧非凡的打砣螺(賽)、跑馬賽、甩秋千(有大秋、輪子秋、磨擔秋 )、唱皮影戲、舂粑粑、殺年豬,開財門拜年、走親戚等、更是山鄉盛行久傳的地方傳統習俗。下面筆者刪繁就簡,說說故鄉的皮影戲。
聽阿公阿祖說,我們㝷旺大寨子從鏟草皮踩寨子的那天起,曾居住過傣族、德昂族,如今沿叫著的「㝷旺」( 原叫㝷亥 ),「紅木梁」地名,和遺存并繼續為鄉親父老飲用的傣家水井德昂水井就是明證 ( 儘管引來了山間自來水,但天旱或水溝坍塌堵塞時仍飲用井水 )。從那時到至今,每到過大年春節,便殺豬宰羊、舂粑、打砣螺、賽馬、唱山歌、甩大龍竹架的秋千和用栗樹紅木樹豎起的輪子秋,大年期間還要唱皮影戲,從除夕唱到正月十五,使得山鄉老少在年節期間貽享天年歡天喜地。解放前,在沒有兵荒馬亂的年月,算得是一個好年景。
我小的時候,每個年節都要依偎在阿公阿叔的膝下觀看皮影戲,享受著「過年」的歡樂。聽阿公阿叔說,故鄉的皮影戲,屈指數來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它是清末光緒年間從騰衝西練流布而來的。皮影戲在故鄉㝷興旺生根開花結果,到我這一輩已是六、七代人了,而皮影藝人,沿至解放後的六、七十年代,也是三、四代人了。據皮影老藝人沈祖芳回憶說,故鄉皮影一世老藝人為高榮蒼、楊大海、沈德良等 ; 二代老藝人為陳有燦、張明發等 ; 三代藝人為沈祖芳,陳有三等 ; 第四代藝人為張培周、余連強、陳廷育等。世事的沉浮,時代的發展,使故鄉的皮影戲常演不衰,娛樂於山民,這是與故鄉皮影藝人熱愛皮影藝術,同時與山鄉民眾喜愛皮影戲密不可分,不計報酬,不計名利勤苦操藝的高尚精神緊密關聯的。特別是老藝人沈祖芳,雖已近 80 高齡,90 年還登臺操演皮影,整理劇本,製作修理皮人,教授弟子,費盡匠心精神,真是令人非常欽佩可嘉的。我的故鄉是邊疆偏僻山鄉,百餘年來,交通不便,經濟落後,缺少文化藝術的傳播,特別是解放前沒有電影錄影等先進文化藝術流布到山寨的時候,皮影戲能在山鄉上演並為鄉親們所喜愛,在那裡紮下深根,為邊疆的民族文化、為娛樂邊疆的各族群眾作出奉獻,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筆者多年在外地工作、每次回鄉過年都要去拜訪在故鄉略有知名度的皮影老藝人沈祖芳,每次拜訪都見他端坐在火塘邊,烤著的小茶罐溢出芳香,嘴裡叼著老旱煙,戴著老花鏡,咪著眼在精心修理製作皮人。只見他把皮人從大篾箱裡一件一件拿出來,掛在院子的繩子上晾曬,上百個皮人在陽光下抖動。皮人中有姜子牙、哪㝷、楊㝷、周文王、周武王、趙公明、雷震子、比干、紂王、蘇妲已、土行孫、薛丁山、樊梨花等人物,他 ( 她 )們形象各異,在螢幕上更是栩栩如生。( 筆者還為皮人、演飾道具照了相 )。據沈老藝人說,皮人是用精選的黃牛皮做的,根據人物的造型肖像,老藝人要一刀一刀地刻銼,要經過十分的功夫才能做成的。每到年節演出前要用豬頭三牲供祀神靈,演出結束後要焚香跪拜祈禱,祈禱求世道太平,全寨老幼清吉平安、六畜興旺五穀豐登,然後將皮人裝箱入櫃。為防鼠咬蟲噬,每隔一段時間便要開箱檢查,及時修補。演出的劇目是《封神演義》、《薛仁貴征東》、《樊梨花征西》等十多個劇本。演唱時,臺上掛起的布螢幕,點上油燈或汽燈,後來有電燈了,便用明亮的電燈以代替落後的油燈照明,演出效果也明顯地好起來。演唱時由老藝人兩手操縱皮人,邊演邊唱,皮影人飛黃騰達上天入地,你劍我戟,你噴雲我吐霧,真善美假醜惡說得入骨三分。上演的過程中,文場伴于拉的皮影調,既悅耳又動聽,武場有鑼、鈸、木魚等合拍,人物一招一式唱坐念打,十分鮮活形象,讓台下的鄉親看得如醉如癡。
筆者童年時代,除了讀書,便是放牛砍柴,寒冬臘月,牛歸廄後,就邀約小伴到寨後的叢杆壩大青樹下的土場上打陀螺。太陽一天一天地往西落,時光一天一天地往後推,自個兒便扳起指頭一天一天地算,哪天哪天該過年了,哪天哪年該唱皮影戲,心裡等得焦糊糊的。好不容易等到大年初一唱皮影戲了,便一早將牛兒匆匆地趕到後山坡後,又似貓兒般悄悄地「溜」了回來,那牛群便成了無人看管的「野牛」了。我的故鄉山場寬草坡多,年節初一阿爹阿媽是不會責怪打罵孩子撤「野牛」的,即使牛吃了少量莊稼,因為是過大年,地主子也不會上門來索賠的。回到家後,我像戰犯遇到「特赦」般高興,於是便纏著阿爹阿媽討了「壓歲錢」吃了年飯,年餌炔㝷粑粑,啃了大雞腿,便似小鹿子般一溜煙地跑去看陀螺比賽,看溜馬,到秋千架下去戲玩,到後山坡看山哥哥,山阿姐對賽唱山歌,悠哉悠哉地歡遊了一天,從山裡攏回來了牛,等到太陽快塌山時,便纏著阿公阿叔到戲臺下去看戲。
故鄉山鄉的太陽一直從高高的尖峰雲山頭「掉」下去的,大年初一的晚雲霞光消逝以後,夜幕便慢慢「卡」住了山寨。人們吃過年夜飯後,第一台盛事便是看皮影戲。只見火把手電筒光從高高的山峰上來,從深深的隧谷裡來,山野間頓時變成火把電光放芒的世界。來看戲的人,有孫子纏著阿公的,有兒子扶著阿媽的,有年輕母親吮著乳兒的,更有山哥哥山姐姐鋪一路山歌酒,一路歡笑從南公河山那邊走來溜來的,都歡快地聚於戲臺下。那些年老的戲迷,有的坐著篾古凳,有的手裡攏著火籠盆 ; 戴羊毛頭套的、披毯子的,東村子的阿表叔,西寨的阿大嬸,大年初一難得一看一相會,分別時久,甜言蜜語你說冬瓜我說葫蘆,似潺潺溪水「淌」個不完,似吐絲,蛛織網,抽不完,吐不盡,聚在戲臺下,個個臉上像拴住了一串串山櫻桃。
大年春節期間一場場別有情趣的演出,使故鄉的父老鄉親瞭解了歷史,懂得生存的艱辛拼搏的價值,懂得山鄉的過去,憧憬美好的未來。那時的山鄉人民並不懂得什麼叫文化藝術,什麼叫戲劇 ( 即使現今,老實巴交的故鄉人也無幾人去研讀瞭解它。) 但他們懂得生兒育女繁衍後代,懂得春種秋收養牛養馬,穿衣吃飯過好日子,只懂得大年初一喜滋滋地去看皮影戲,不知不覺用血汁,用生與死這支大筆去書寫大山森林,書寫文化,書寫歷史,一部燦爛光輝的中華文化,就是這樣由祖國億萬人民用血用火書寫出來的。抗日戰爭時期,日寇侵占了我的家鄉,故鄉人民曾遭屠戮與百般蹂躪,但他們不氣不叫不低頭,這裡世代居住著景頗、德昂、㝷僳、傣家,我各族人民用弓弩和火槍去打日本人,配合中國遠征軍戎馬征戰抗日,直到一九四五年日寇投降。這個期間故鄉的皮影戲,象一隻亮晶的熒火蟲,悄悄地隱進了南公河畔的深山老林,停演了好多年。「文化大革命」期間,故鄉人又被割資本主義尾巴,鄉親背一藍青菜,翻山越嶺走五十多里路起早摸黑到芒市城賣,弄點鹽巴錢,也被說成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挨批受罵。那個時候故鄉人缺吃少穿,誰還有心提皮影戲呢?皮影戲又遭鞭撻,說它是封資修,不准演不准唱。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山起春風,萬物復甦,皮影藝人不忍心皮影戲就此在邊陲山鄉覆滅,於是又多方奔走,互相走訪邀約,重新尋找皮影腳本,修理複製皮人,幾番奔騰幾番匠心,熬乾了油燈明子火,老藝人於是又得重登皮影戲台,復甦了一方的民族藝術,老藝人可贊可歌之心,故鄉的南公河果朗河有知。
如今,政策好了,我的家鄉修通了公路,小客車可以直接從德宏州府芒市開到家門前,山門寨門打開了,電燈明晃晃的照亮了山鄉,我的鄉親有的人家種甘蔗,栽茶樹種,經濟作物,有的走商海做生意,有的買大汽車,手扶拖拉機跑運輸,有的則買小客車拉客運,從此家鄉的經貿活躍起來了,小山街也趕越興旺,農副產品銷路廣了,鄉親中多數人家走上致富路,手裡有了些錢,臉上的喜色也增多了。一個數百戶的山寨,有了簡易電影院,有了錄影機,許多農家買了黑白、彩色電視機,每逢年節或農閒時節,眾鄉親每十天半月便坐在叢杆壩的大青樹下看免費電影,影場的幸福之光閃耀在山裡,甜蜜了星空。物質文化的提高和觀念的轉變,使故鄉人增加了新的思維新的思想活力,使得多種經濟成份和多種文化成份都湧進了山裡,古代的現代的傳統的文化藝術,皆均成為姊妹兄弟,融溶其間相互共存相互補遺,人們巴不得一睹為快一笑為樂。筆者 87 年 90 年曾兩度回鄉,儘管故鄉有了電影電視,但山歌、小調仍有人唱,打砣螺、賽馬、甩秋千的古韻仍存,仍見皮影老藝人沈祖芳不捨老健之軀,身教言教弟子操演皮影戲,戲臺下也不泛善觀古色古香傳統藝術的山賽老少鄉親。這個例子說明,雖然在現代,一個古老的傳統藝術還是具有生命力和她的人民群眾的。人民創造了藝術,人民需要藝術,藝術更離不開人民,這是普世皆知的道理。人們不但喜歡現代文化藝術,也要看古書瞧古戲,瞭解歷史,古為今用嘛。故㝷山寨居住㝷傣、漢、景頗、德昂、㝷僳等數種民族,各民族都蘊有它的傳統藝術文化,民族文化藝術,現代文化藝術,佛教文學藝術,皮影民間藝術。同時存在於一個大山坡裡,活躍在一方山鄉民隅,又奇怪又不奇怪,又奇特又不奇特,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文化共融的繁榮現象,是可喜又可賀。故鄉的山歌、民歌、民族舞蹈、民族風情、民間故事傳說,童謠諺語、歇後語等等,同是民族文化藝術中的一員,都有發掘保存發展的價值。至於皮影藝術,他來自於祖國中原一帶,流布至雲南邊陲的騰衝,又被傳播到我的故鄉㝷戛、㝷旺,生根開花結果已百餘年,成為故鄉百姓家喻戶曉的民間藝術,說它變種也沒有變種,因為她 ( 皮影 ) 仍獨立于諸類民族藝術,傣戲、花燈等藝術之中。山間奇卉,各開一枝,各領風騷,已成為德宏邊疆土裡生土裡長的民族藝術之花了。
筆者 89 年清明節回鄉,驚聞皮影老藝人沈祖芳仙逝了,為之不勝哀痛。做為大半生含辛茹苦,如孺牛般辛勤耕耘,精心操演皮影藝術的沈老藝人,為德宏邊疆的文化藝術事業作過奉獻應該給於褒揚,如今他的辭世,不能不說是故鄉的莫大損失,祈禱他英靈長在,願皮影藝術後繼有人,皮影之花不滅。筆者只想說的是,作為中原傳入邊疆的皮影藝術,在騰衝的某地某地和德宏的某地某地流傳上演百餘年,深得民間的喜愛,這確實是一台皆大歡喜的事。當今由於現代藝術繁榮發達種類繁多,表演頻繁,皮影能上演也罷,不能上演也罷,但它在故鄉的民間舞臺上曾閃耀過珠光,火紅過一時,作為一種傳統民族的文化藝術的紀念,矗下一塊小小的碑記,我想應該是值得的。這也是筆者要寫下來本文的緣故拙旨。
作者附註 : 此文僅就本人少時的記憶和數年前多次回鄉走訪沈祖芳老藝人所得的追記,亦記亦敘亦議,繁繁雜雜冗冗,難以為文。作為邊陲山鄉存在過演繹過的文化現象,筆者有責任將它補記下來,以作存帖,是功是過,請專家點評。作為皮影藝術 ( 包括其他表演藝術 ) 筆者是門外漢,只憑直觀而亂言之,也許是謬語,特在此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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