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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愛心回雲南──一九八八年十二月雲南耿馬大地震救災記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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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中江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六日晚九時六分,雲南省西南邊區瀾滄縣,發生七‧六級大地震,毀滅了雲南省西南部五個地州(中共的地方編制,比縣大)二十個縣市,二九六個鄉鎮,二七六九個村公所,受災面積九一七三二平方公里,為台灣的二‧六倍,四千所學校及二七六所醫院受毀,房屋倒塌九十三萬間,農田毀損七十二萬畝,死亡八百人。這一地震的正式學名是「重複疊加型」地震。

自力救災

當我獲知我的家鄉遭到如此慘重的災難時,我幾乎毫無考慮,立即籌劃組團募集救災物資回雲南救災,同時也藉此機會回到雲南為雙親大人掃墓,一償四十年的夙願。

回鄉救災應該是很暢順的事,可是在當時卻有重重困難,主要由於當時兩岸尚不暢通,互相存有顧忌,因此當我把這個願望透過我在昆明的五妹懋萱轉達雲南當局時,竟不獲立即答復,大約是轉報北京請示,可是三天後雲南方面通知懋萱熱烈歡迎我返鄉「救災、掃墓、探親」,中共對我返鄉救災的態度只是我面對的三大困難因素之一。其次是台灣當局,當時雖然當局同意人民可以赴大陸掃墓探親,然而一切作法相當保守,有一位老政論家胡秋原教授去到大陸,因為會見了中共領導人之一李先念,竟被國民黨開除黨籍。我如今要募集救濟物資赴大陸救災,但救災工作應該由紅十字會負責,我的自告奮勇,非常容易被否決,我為了減少阻力所以赴國民黨中央黨部會晤秘書長李煥,他表示支持,希望我去見社工會主任趙守博,我和趙見面後,他似乎不知道李煥已經表示支持我,因此他的說話非常保留,我們談話沒有共識,於是我嚴正的表達我的立場:我不是國民黨員,救災是我個人的行為,我之所以訪社工會;是一種善意和禮貌,至於我要救災,並不需要國民黨的支持。他聽了我的話大吃一驚,他說:「丁公,我今天才知道你不是國民黨。」就在這個時候,國民黨委託中華民國紅十字會碰了釘子,而我的救災行動則成為民間交流的主流。疏通台灣的阻力,化阻力為動力,是三大困難因素之二。第三是縱然得到大陸和台灣兩岸同意我去救災,可是救災的物資和金錢從何而來,我一貧如洗,將近十年又與台灣政治、經濟社會各界完全遠離,可以說我根本沒有號召力,赤手空拳去救災,豈不荒唐,何況救災如救火,行動要愈快愈好,這一點對我更是困難。

順利成行

但是我對自己的成績感到無比的驕傲,因為地震自古迄今,隨時都有,有地震就有救災行為,救災是國家的事,是政府的事,也是許多宗教團體、慈善團體的天職,可是有一個人,力微能鮮,振臂疾呼,自力救災,我應該是唯一的一個人,上可對中華民族的祖先,下可對百萬子孫,丁中江在一九八八年雲南耿馬大地震時,自喻為挑夫,挑著個人募集的醫藥物資和愛心到雲南救災!這真足以自豪!

蔣緯國兄自告奮勇熱烈支持我的「自力救災」,發動各方大力支援;台灣西藥商更熱心捐助。我和三弟燕石發動組織台海愛心會,先成立雲南救災小組,我擔任領隊,燕石擔任副領隊,在短短時間內捐募到二百一十九箱藥品,都是針對地震後外傷內傷的特效藥,以及治療感冒和腸冑藥,緊急處理出關檢驗和運輸事宜,忙中有序,終於順利成行。

我偕內子於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九日搭乘泰航班機自台北直飛曼谷,停留一天辦理昆明入境手續,二十日直飛昆明。曼谷中共大使館極為禮遇,簽證免收費,並且由其一等秘書將簽證親送至旅館,並代致大使要請我夫婦晚餐,我謝謝他們好意,因要辦的救災工作太多,所以懇辭。台北駐泰國辦事處方面我也未作通知,怎知第二天當地中泰文報紙都以頭條新聞報導我赴雲南救災,害得台北駐曼谷的代表辦事處異常緊張,趕到機場會晤我。因他們對我取道曼谷飛赴昆明全不知情。

曼谷飛昆明只要一小時,當飛機進入「雲之南,我的家鄉」時,近鄉情怯,那種又興奮、又緊張的心情,實在無法用言語文字形容,我即將回到闊別四十年的故鄉,那是魂牽夢繫,朝思暮想的故鄉,多少年來想念它想到快要發瘋,它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遠隔天邊,現在我即將回鄉了,故鄉泥土的芳香,故鄉親友的殷盼,是那麼強烈的吸引我,四十年夢寐以求的願望終於要告實現,真是美夢成真了。

飛機徐徐下降,終於降落在四十年前最熟悉的巫家埧機場停機坪,下機後要步行二百米才到機場管理處,我有停機坪上舉步維艱,不知是不是因鳥四十年未曾足履過故鄉泥土,還是心情有太多的激盪,短短的一條路,好像花費了很長的時間。突然我發現有大批記者(包括台灣、香港和日本的傳媒),以及所有在昆明的親友,包括我們僅餘的兩位長親,四舅父母兩老,我分開人群,在機場大廈向他們行叩拜大禮,然後我答覆記者的訪問。強調掃墓探親是人權的一部分,救助家鄉災民是表達同胞的愛心,我的餘生是做海峽兩岸的一挑夫,今番挑著愛心和醫藥來到雲南,於是我說出我的垂老四願:

一願為海峽兩岸建心橋。

二願為苦難同胞送愛心。

三願中國統一。

四願中國富強。

我這四願,相信也是所有中國人的願望。

我終於回到闊別四十年的故鄉,我要求第二天就去祭掃雙親大人的墳墓,可是親友都勸我休息一天,因為高原氣候對老人需要調適,改為第三天。於是第二天上午遊昆明市街,探訪四十年前舊居和辦公的處所。下午由雲南方面安排與「雲南抗震救災總部」人員會晤,並移交救災物資。順利的完成了交接救災品。第三天登山掃墓,跪倒墳前,哭拜雙親,慟徹心肺,遊子歸來,登堂不見父,謁幃不見母,這種悲慟豈是筆墨所能形容於萬一!四十年顛沛轉徙,含辛茹苦,歷盡辛酸,最大最高的願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叩拜雙親,侍奉晨昏,如今回鄉之願得償,而子欲奉養雙親之願卻完全落空,黃土兩堆,墓碑兩面,人天永隔,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兩岸佳話

一九八九年元旦,我一家人專程駛車赴碧雞關,訪問這個整整四十年之前我從這兒越關脫險西奔之地。元旦清晨九時,是我去國出雲南整整四十年,不差一分一秒,我特別為此錄影,並敘說我當年過關的經過,青山綠野,平靜如畫,景物依舊,四十年斗轉星移,人事已非,我向錄影機娓娓細說,站在我身旁不遠的,是代表雲南當局接待我的樊良崧先生,他的真實身份是雲南省統戰部副部長兼台辦主任。自我抵昆明起,他就一直陪伴我,他是一位清瘦恬靜具有教授型的人物,很少說話,彬彬有禮。他靜靜的聽完我的出碧雞關經過,然後陪我同坐一輛汽車返昆明。

在回程途中,樊良崧用他一貫的音調略帶笑容說:「丁老,剛才您家說出關的經過,您卻不知道,在您老過關後半個鐘頭,我就帶了弟兄趕來封鎖碧雞關,當時我的任務就是捉拿您,沒想到您老卻先走了半小時,事實上當時我們接獲的情報認為您老是從滇越路去越南,所以沒有在滇緬路沿途追捕您。」原來他當時是地下游擊隊的一個小隊長,我聽了真是驚訝不已,一位四十年前追捕我的人,四十年後竟殷勤的接待我,本是同根生,本是同一血緣,為什麼要相互敵對?敵乎,友乎,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那麼是什麼呢?是同胞,是兄弟骨肉,中國人應該如兄如弟。這一段真實故事,據說後來在北京傳為烽火兩岸佳話!

這段亂世恩仇,同樣發生在中共雲南省第一書記普朝柱與我之間,我赴雲南救災前,原約定不與中共黨政方面接觸,因為我只是一個退休的教授、政論家,救災只是一個個人對家鄉的心願,沒有必要和中共高級領導見面,但當我結束救災之行要飛返台北時,雲南省第一書記普朝柱和雲南省政協主席劉樹生兩先生表示一定要到我下榻的旅館拜訪我,致謝和送行。我接受了他們的好意,行前和他們共進早餐,普書記告訴我一九四九年他還在昆明長城中學唸書,參加了學生運動,被捕下獄,關了兩個月,我當時是平民日報社長,主張釋放所有被捕的人,普書記也在其中,我當然不知道這一段舊事,因為我替他們集體蓋章保釋,若當事人不說,無論如何我不會知道。

普書記和我弟兄還有第二層關係,他在雲南解放後出任呈貢縣長,而前任呈貢縣長卻是三弟燕石,雖然兩位縣長代表兩朝代,但是前後任總算有緣。

一九九○年我和江澤民總書記在中南海會見時,我的開場白就從這兩個故事說起,它證明同胞相殘毫無意義,以我和樊良崧的關係而言,四十年前追捕,四十年後照料,同是在一塊土地上,同是他和我兩個人,恩仇敵友恍如一夢!四十年不是一個短暫的歲月,人的一生歷經兩個四十年很不容易,我經歷了這一感人的兩個四十年!

地震局專業簡報

十二月廿六日上午十時,赴雲南省地震局聽取地震及防震救震簡報,該局局長、副局長、總工程師等全部高級負責人均參加,簡報歷時二小時,內容非常充實。

首先就災情報告約略如下:雲南省瀾滄、臨滄、耿馬交界處,於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六日晚九時六分和九時十九分連續發生了七‧六級和七‧二級大地震,使到雲南省西南部五個地州、廿個縣市、二九六個鄉鎮、二七六九個村公所(均為中共地方行政區劃),受到不同的災害,受災面積為九一‧七三二平方公里(為台灣省的二‧六倍),受災人口有二百五十萬人,死亡七百卅八人,受傷三千餘人,公路交通水庫均遭嚴重破壞。農田毀壞七十二萬畝,糧食損失共三億公斤,近四千所學校及二七六所醫院均遭到嚴重損壞,房屋毀壞達九十三萬間。

次就地震的週期性以及地震帶送作了專業性的報告。

關於此次地震的正式學名是「重複疊加型」地震,共有七級以上地震兩次,六級以上地震六次,五級以上地震十二次,破壞性為九級(唐山為十級、蘇聯亞美尼亞也是十級)。

在亞洲東部,有四大地震帶,第一是台灣,第二是西藏,第三是新疆,第四是雲南。這個消息對我實在非常震驚,因為在台灣的人從未想到我們是地震帶最嚴重的地區,對地震知識一無所知,對預防災害也全不注意。

地震局也播放了地震後所拍攝的現場災況,真是慘不忍睹。

關於地震的預測,長期、中長期、短期都能預測,但臨震則無法預測,全世界對臨震,就是幾個鐘頭或幾分鐘後發生地震均無法預測。

地震來臨時,先是左右搖擺,然後是上下震動。

地震本身不會死人(除了心臟病人因驚駭致死),而是倒塌房屋壓傷或壓死人。還有就是小地震不用跑,大地震來不及跑。地震時如在房屋內則必須躲在桌下或床下。

台灣對雲南地震有密切關係,因為台灣藉著菲律賓盆地對大陸的推移,直接影響到雲南地震帶。

我個人對地震的知識非常淺薄,幾乎一無所知,但我把這一簡報以電視全程錄影,希望可以供有心人作為研究之用。

雲南省抗震救災總部是一個臨時編組,為了緊急救災,事實上都是政府負責人組成,作為救災的總執行部,他們在和我們見面前已聲明這個機構不是政府單位。衹有這個機構可以代表災區接受我們的捐贈。

當我們步入大廳時,響起了一片掌聲,主方排成一行列,逐一上前與我方握手,彼此互報姓名,然後分別就座,主方坐左側,我們坐右側。

領頭的主方是抗震救災總部副總指揮趙廷光,依次是雲南省政協副主席李瑾等共十餘人。

趙廷光先表示了熱烈歡迎,然後聽取抗震總部辦公廳楊主任簡報災情。我則說明台海愛心會雲南救災小組組成的經過,台北送愛心到災區的意義。最後我們把全部救災醫藥共二一九箱的清單遞交給對方,並且嚴正的轉達我方紅十字會代詢關於七十七年十二月三日交由香港紅十字會轉交大陸紅十字會的台灣各方捐款美金壹百萬元,是否已經到達雲南災區,對方表示知道有這一筆捐款,但是還沒有收到,我們要求對方立即向大陸紅十字會查詢下落,我們必須獲得這一答案,因為這關係到後續救濟行動,也就是說中共方面在這一點上必須要清楚明白的給我們一個交代。對方表示一定會給我們滿意的答覆。

有一點很值得注意,事實上事先我們並未有協議,可是大陸方面卻很巧妙的配合我們,那就是在相互交談中,他們避開「中國」一詞,而自稱「大陸」,談話間總是說我們大陸如何如何,因此我們也回報,我們台北如何如何,你們大陸如何如何。在這種對話中,彼此減少了障礙。這倒是一項嶄新的發展。

會談結束後,我們送贈給對方與會人員每一位一面愛心會的小旗子,左右兩直行是

雲南大地震

台北送愛心

中有一「心」字,內寫「最難風雨故人來」,下款是「台海愛心會雲南救災小組」敬贈。

雲南省紅十字會會長則代表紅十字會及災區同胞向我致送感謝函,以及救濟品收據等,同時向我回報,來自台北紅十字會匯來的一百萬美金,已如數收到,如何支用,以後會詳細報告。至此,整個第一波救災工作已告結束,而我預定在昆明的兩個星期亦已屆滿。晚間,我下榻的金龍飯店由其董事長及副總經理在飯店內歡宴我全家,由中國大陸第一廚,親自作菜,這位名廚是龍雲的老廚子,年逾七十已退休,英女王伊莉莎白訪昆明,新加坡總理李光耀訪昆明都由他作菜,今次為第三度作菜,有象鼻、鹿筋和駝峰等山珍。

別矣,昆明

元月四日晨,中共雲南省第一書記普朝柱,書記兼雲南政協劉主席聯袂至旅邸,事先相約專誠來訪,致謝並送行,並請我和燕石三弟早餐,我被迫打破我的三不,不與中共官方接觸的立場,但這是純禮貌的拜會,人情上實在無法拒絕,八時半在旅館的貴賓廳見面,並進早餐,純是禮貌的寒喧,對方表示最大的感謝,最大的敬意。從此我們成為好友(還有雲南人大主任尹俊)。

九時半驅車赴巫家壩機場,乘原班機飛曼谷,兩個星期的探親、掃墓、救災活動終告落幕。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0期;民國89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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