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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角田之夜──鄉思片斷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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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雙江 楊國粹

我身邊僅存的這個篾盒子,是卅年前先父離家時隨身據帶用以裝置出門人急救藥材麝香熊膽牛璜猪砂白藥,還有刮鬍刀牙膏牙刷剪刀針線之類的旅行包,雖然那些值錢的藥品早就沒有了,篾盒子的四角也磨破了,我就是捨不得把它丟掉,因為它編結著卅多年苦難的歲月,寫滿我們父子血淚交織的歷程,更深藏著無限濃厚的鄉愁。

那是民國卅八年古曆八月廿日太恒(雲南緬寧縣)戰敗的第三天早上,看守老家的用人小李存帶來一張紅字條,上面寫著「捉拿反革命份子楊國粹李恒陽,要翻身的窮朋友,不要放過我們的敵人│國民黨的狗腿子,有獎金給你們!」

這張字條,就像一顆炸彈落在我們全家人在外避難的山問田房那角田,每個人的臉色是那麼凝重,每個人的驚恐都為我在躭憂,尤其七十二歲的老祖母更是坐站不住,除了追問小李存這張條子是從老家的大門上撕下來的,又叫我再把條子重唸一遍給她聽。他說「我看地方變亂,一下不會平息,縣長走了,民眾自衛隊也散了,以後的日子可能是解放軍橫行霸道,阿昌(我的乳名)你還是到外面去避一避,共產黨殺人不眨眼,說到做到的、你明天就走」。

父親在旁邊抽著水煙筒,這時也停了下來,面對這個腐爛的時局,爆炸的時代,和即將破散的家庭,應採取決策行動的緊要關頭,表現十分沉著,就憑他幾十年辦公處事的經驗,自然胸有成竹,只是不敢向祖母直說而已。其實昨天夜裏父親三叔我們三人的爐邊會議,已經決定我先離家山國到緬甸臘戌當陽一帶經商,暫避風險。

既然主意已定,同時也得到老祖母的同意,馬上交代趕馬人李二張法捆紮土貨,計有乳膳冰糖臘肉火腿紅牛毛一共五馱,又將比較精壯的大青、二青、海流、黑召、栗色等五匹騾子,全部更換釘掌,我自己也拿出尚存的兩隻德造步鎗及一支英造廿響手鎗揩擦上油,檢點子彈,一切安排妥當,準備明天一早天馬初亮即動身出發。

太陽下山,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與家人分手的時刻也一分一秒的逼近,全家的人都為我忙個不停,母親妻子為我準備衣服鞋子,兩個妹妹為我整理文書證件,國光三弟更是趕工加油為我打一雙竹茸草鞋,配上一頂大篾帽,好化裝成一個實足邊區行商的水客。

我身邊除了一本簿子一支乾筆什麼都不敢帶,所有黨證畢業證書委任令照片等包成一包,連同老祖母拿出來的六十兩老鳳翔金葉、三對手鐲、五條鍊子、八雙耳環,統統在更深人靜的半夜裏,三叔和我把它塞在那角田的茅草房頭間,同時又把兩千「銀大頭」每份四百圓平均裝進五個草馱中,作為我到緬甸以後經商的本金。因為財不露白,兩千「大板」裝入貨馱這個秘密,連趕馬人都不能談他們知道。

這一夜,那角田的燈光爐火通宵沒有息過,天上的七星剛豎尾,後山的野雞才叫第一遍,蕊妻的菜飯已經擺在桌上,張法李二也把騾馬鞍帳準備妥常聽命行動,我們三個人立即配備鎗彈匆匆吃過這頓離別遠行的早餐,按原定計劃在天不亮之前一定起身。

就這樣離開了家鄉,丟下了親人,向祖國變色的山河揮手界向老家依戀的田園道別,由於過分的緊張忙碌我和愛妻親密的話都沒有說一句,連手都沒有拉一下,就兩眼巴巴傷心無淚分離在山間的黑夜,更可憐正在甜睡中六歲的先兒,起來已見不到爸爸了。但願那一年的明天,我們會在這塊青天白日的土地上相聚。

但很可惜,理想與事實相去太遠,誰也沒有想到,雙江這個邊遠的縣份,民國十六年在彭大人耀南公手上成立,而今卻在其子彭碩才縣長(臨時的)的手中斷送。眼看西南反共民眾在太恒與匪軍最後一戰失利後的今天,鎮康、耿馬、雙江、滄源這一片大好的滇西山河,此時是政治真空地帶,地方上有武力的大紳士如鎮康的李文煥,羅紹文,耿馬的土司國代罕裕卿,反共領袖南文敏,雙江九區專員彭季謙,臨時縣長彭碩才,此時對反共的心防及軍防完全失去保障和憑藉,無法繼續存在下去,只好各家拖著殘餘部隊及其家屬一齊逃向滇緬邊區的卡瓦山。

只有滄顧縣長田老五(又名田興武)他本身就是有名的卡瓦山區岩帥王,他手下五十多個部落,人民武器經濟力量都十分充足,有機鎗有砲一旦調集起來相當於一個輕裝師的兵力,而且那些饒勇善戰的卡瓦青年,一呼百應相當團結,所以土共和解放軍都不敢輕易去煮他。因而這裏現在是一處暫時邊難的所在。我們雙江緬寧相繼逃山來的同學,戎光彩、李恒陽、趙映嵩、何以志、張肇昌、楊英美、龔文敏、還有雙中的學生,石明龍、費春能、鄭發茂、趙萬英、張肇初、武定民、楊波美等一大羣反共青年,先後都到了岩帥。

由於田縣長過去多承斗閣傅保初鄉長的介紹,成交過好幾百萬的金銀械彈和鴉片煙買賣的大生意,對傅鄉長身邊的這些親朋好友都百般照顯,三天之內他命令他百姓給我們搭蓋了好幾間草房,我們七八個火塘就分別停住下來。但好景不長,大約住了兩個多月,大批渡長江的匪軍進駐取馬雙江,同時分別派了縣長,實施共產黨的暴政,更不利的是暗中指派武裝小組四出下手抓人。以前解放軍留住岩帥的政委,也曾好幾吹向田縣長要求,要把這些漢家青年送去晉斗受訓,由縣長不同意,最近又發動要在岩帥當地的區公所早晚集合大家上課講話,而且要我們每一人要寫一篇自傳,田縣長還是不答應,匪政委看田縣長死心袒護也不敢再作任何要求。

曾幾何時,武裝小組多人潛入岩帥,暗中與匪政委勾結要對傳鄉長先下毒手,但在田縣長保護之下,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在岩帥街上也發現幾個賣牛,賣酒,賣草菸的生意人鬼頭鬼臉的模樣,說話也是雙江緬寧的口著,同時也風聞猛角猛董鄉邊傳來曾有武裝小組抓人的消息,心裏發毛感覺不安,想不到匪政委這個毒蟲會應用調虎離山之計,乘田縣長去瀾滄開會的空檔,唆使武裝小組把傳鄉長抓起來,連夜渡過小黑江,解回原籍地緬寧縣政府,經過露天的人民法庭公審之後,再解回斗閣老家向人民認罪,可憐六十多歲又抽大煙的傅鄉長,年老體弱在半路上走不動了,武裝小組把他兩腳兩手捆起來,用一根木幹從中間穿過去,兩個人連抬帶拖的扛著走,因為頭部不時的碰著地面,震盪洗血,還沒到家就在半路上拖死了,這些人面獸心的萬惡匪徒,把他丟在路邊達樹葉都不蓋上一把,就讓他白骨現天,慘不忍睹。沒人去看,也浪有人敢去看。

自從傳鄉長被抓走以後田縣長對保護漢人的威力也打了折扣,我們大伙兒都還記得一句話「樹倒不飛憨班鴻」,在一夜之間離開了岩帥,一齊奔向緬北邊界的新地方,從此離開故國山河踏上異域土地。

新地方,土話原名「猛毛」是「新寨」的戀恩,據說是清朝嘉慶年間中國猛董罕土司移民創建的新村,當地的居民多數是旱擺夷,少數是漢人,四山還有道光光緒年代先後建立的漢人碑墓。後面最高的大山,山峯頂上還有一座古老的孔明營盤,這隻山,就叫「孔明山」。依據這些歷史的遺跡,這地方無疑的應屬中國的領土,可是在班洪事件發生以後,中央派遺勘界大員張祖蔭梁以皋來勘界時,竟把新地方劃歸緬甸版圖了,而且還在孔明山腳立了一顆三公尺高的大石樁,上面寫的一面英文一面中文「中緬界椿」,這隻山從此也不叫孔明山,緬政府把它改叫「公民山」了。

三國演義中孔明遠征南蠻,渡瀘水漢相班師,燒籐甲七擒孟獲,大概就是在這一帶地方,本地老一輩的人說:他們的祖先原來都住山洞,自孔明來後才教他們蓋房子,其形狀就是孔明所戴的菱角帽,邊區所有的土著房屋一律都是這個樣子。又說:姓刀的土司就是當年孔明指著寶劍給他們賜的姓氏,至今凡是姓刀的人都在傳說這個孔明賜姓的光榮故事。還有現在風行殺人的野卡瓦族,每年二八月間忙種秋收兩季都要殺人頭來祭穀神,在這期間,路過卡瓦山就要特別留心你的腦袋,有經驗的人會向你說:「晚上醒來要摸摸你的頭,還在不在?」雖然是一句笑話,實在夠刺激驚心。故事是這樣的:孔明為要使野性凶猛的野卡瓦,自相殘殺而亡族滅種,所以設下妙計,教之以人頭祭穀神為由為榮,每年兩次在二八月間各部落互相撕殺,幾百年下來,他們自己人已殺得好慘,後來就改殺漢人,這種野卡瓦季節殺人的傳統習俗,也是邊疆民族很尊敬的孔明老爹種下的禍根。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在這裏一住又是一年,在這一年當中,由於國內共匪的清算鬪爭,抓人公審,殺戮勞改,風聲鶴唳哀號遍野,民不聊生,能逃的人都紛紛奔向滇緬邊區,到卅九年過老年為止,集中在新地方的難民男女老幼已有三千多人,還有不少的槍枝子彈騾馬本錢,是一股相當強大的反共力量,只是大家都茫茫然不知今後到底要往那裏跑?就在這個時候,李彌將軍來了,帶著反共的大軍,帶著回家的希望,更帶著反共復國的大招牌,要我們所有的人都參加反共救國軍,一齊反攻回雲南,更巧的是李彌將軍派來向我們連絡的使者,正是雙江簡師的老回學李崇文,他是七七抗戰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投筆從戎參加抗日戰爭,會經當過連營長,勝利復員沒有回家,因剿共軍事失利東奔西跑到了香港,給人家背過麵粉再追隨主少才將軍,段希文將軍由香港泰國緬甸隨反共救國軍進入滇緬邊區,老同學見面格外親熱,在此有家不能歸的際遇,能為大家找一條出路,是求之不得的事,經過我們幾個人四出連絡呼應,所有在新地方的雙緬青年一千八百多人全部槍彈騾馬投入李崇文單位,三天之內成立了十三縱隊,李崇文受命為縱隊司令,其他回學量才安置,支隊長、大隊長、中隊長、政工隊長、軍需主任,騾馬隊長、各盡所長、各取所需,為反共團結在一起,為復國戰鬪在一起,就這樣自動自發自給自立不求任何代價建立起一支反共的鐵軍,在新地方開始整訓了一個多月就配台反攻雲南大軍北路梯隊一齊撲向耿馬雙江滄源各縣,我們又重踏上故國的土地,回到自已的家鄉,我的父親三叔就是這次戰役中接運出來,離開鐵幕,免於死難,只可憐一直關心我安全生死的老祖母、母親三弟反而先後病死,餓死,氣死了,家破人亡,國仇家恨,我眼中滴淚,心中滴血,下定一百個決心,我一定要算這盤血帳。

雲南反共救國軍這次反攻滇西,名譽上是兩個正規師和五個游擊縱隊,其實能作戰的主力部隊也只是李國軍將軍所帶的一千多個老國軍,其餘的老百姓隊伍雖然人數眾多,聲勢浩蕩,但不支一擊,於攻克滄頑耿馬雙江三縣以後,昆明陳庚匪首派遣兩個步兵師由保山分三路還擊,因實力懸殊,無法抵抗,耿馬雙江瀾滄相繼失守,最後在岩帥慘烈的一戰,雖然我軍保持不敗,但為顧全整個戰局和保持原有的實力,李彌將軍下令有計劃的撤退,但因左右兩路的共軍快速包抄,把我們圍困在岩帥,唯一的通路勢必要通過野卡區的紹信,課馬,甘那,山通,岩城,大蠻海到永恩再入緬境雍典邦養以後轉回到猛撒基地。

廣大的野卡地區是滇緬南段未定界,全是雄山峻嶺原始森林,幾百戶或幾千戶一個大寨子,都在高崗崖口,一個寨只有一處水源一條獨路,路的兩邊都是一層竹林一層刺篷,不要說人連老鼠都難穿過,在隔寨子不遠的兩旁排列看無數的人頭桔掛滿枯爛的腦壳,陰森可怕寒毛直翻,當我們大軍要通過山通這個兩千多戶的大寨,木鼓響起野卡人撈戈帶箭阻住去路,不准通過,先頭部隊發砲示威,得到的反效果,野卡王更為惱火,馬上下令在柵門高處升起一方紅布還掛著串串雞毛辣子,表示宣戰,第二次大木鼓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短,只聽寨中野卡一陣呼嘯以後,亂槍毒箭卻向我們快放。

毒箭的殺傷力實在可怕,一經射中見血封喉,不論人畜立即死亡。但不管毒箭如何可怕,以我們的裝備火力兵力對付幾千野卡,不要卅分鐘就可以把他們消滅,只是野卡他們是無知的,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不是我們的敵人,仍然採取和平的方法依照他們古老的禮俗,由隨軍撤退的岩帥主田老五指派專人備了四色禮物白米、紅糖、茶葉、香煙及兩支卡爾賓送給野卡頭目並且說明反共大軍只借路通過,決不擾民之保證,乃相安無事馬上掛出白布香蕉表示和平讓我們通過。

以後向蠻海岩城永恩等野卡區推進都得照例備齊上項禮物事先專人通報,均能安然通過。因進入野卡區原始森林地帶,夜間無法行軍,原定三天三夜通過野卡區之計劃延長為六天才到永恩,因此全部人馬三天糧綵大成問題,在岩城宿營雖買到一些僅有的旱穀,每人一碗都分不到,很多單位就將這一點寶貴的穀種連回芭蕉野菜一齊下鍋,喝湯止餓,尤其缺乏鹽巴,野菜爛飯都是苦澀,但是人到太餓的時候,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比起海上難民,人吃人尿解渴,人吃人肉充饑,還是好得太多了。這是我們這一次撤退中最難忘的回憶。

到了永恩,時問是四十年八月廿日,這裏卡瓦人已穿上衣服,脫離原始走入漢化生活,五天一次趕街,漢人、山頭、擺夷、保黑、卡瓦都集中到這裏自由買賣,生活必需品都可以買到,我們兩萬多反共大軍到此集結,大量的食米還是不足,幸承永恩王下令他的遠近數十個部落給我們送了十幾萬斤紅色旱穀米,今天大能開心的吃一頓飽飯,已勝過大酒大肉的打牙祭,李彌將軍根感激永恩王對我們如此友善,派人送了他一對卡賓槍,一對衝鋒機。

永恩主為何對我們這樣好,大家最後才知道,原來他的三女婿,就是反共救國軍十一縱隊第一支隊長屈鴻齋,這位特殊的英雄,我們的游擊弟兄,他仍留在邊區,他的部份眷屬已回到臺灣了。

從永恩回到猛撒,雪南反共救國軍的大名,李彌將軍及李國輝將軍的聲望,在國際間紅極一時,滇南半壁山河掛上一道金光閃亮的反共彩虹。所有這一次隨大軍南下撒猛集中的雲南人,父子兄弟姐妹全部投入軍旅,所有槍彈騾馬全部交給部隊,真是做到以軍為家,犧牲奉獻,一切為反共,一切為復國,發揚民族正氣,光大護國精神,再反攻回家是大家永遠一致的希望。

但很可惜,就在大家熱烈拼命的重要關頭,李彌將軍回臺灣醫病,一去就不回來,不曉得這其中到底為了些什麼原因錯節,這永遠是一個秘密。就為此,猛撒指揮部一天天的冷清下來,再也放不出光彩奪目的火花,民國四十二年十一月滇緬邊區反共救國軍分批撤臺,一個臨時併曉的四國會議,就這樣吃掉雲南人反共復國的偉大事業,滇緬反共的聖舉,如此曇花一現,令人感慨萬千。

今天緬懷我們曾經有光有熱的猛撒基地,更懷念我們戰死異國的千萬同胞,尤其念念不忘那常帶笑容的滇西名將李彌將軍,現在已靜靜地躺在陽明山上,我只有這樣向他傾訴這內心的感觸:「生留臺死留臺永遠留臺,大略難申滇緬風雲空遺恨;朝為國暮為國終生為國,壯志未竟忠勇赤忱一旦休」。

走筆至此,我還是要說,我要好好珍藏這個僅春的篾盒子,等那一天反攻回大陸,我要把我父親的骨灰,裝進這個盒子,背著它,跟著光復的隊伍一齊回到雲南雙江│我的老家。

七十四年十月廿二日病中於中壢醫院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十五期;民國74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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