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溪

曼拉
緬甸曼德勒有一條家喻戶曉的小溪，若從緬語不加飾改直譯過來，其中文名便叫“金一條”或“金一溪”。
“金”，在緬語裡有富饒、珍稀、尊貴等含義;“溪”，緬語既可用來指一條河、一條金子的“條”，一支木棍的“支”，亦可指小溪小河。“金一溪”的“溪”字，是把名詞直接當量詞來用，漢語裡並不乏名詞作量詞的例子，如一簞食，一車米，一屋子人，故“金一溪”，用漢語語法習慣來表達，即一溪的金子。
顧名思義，這條小溪必然帶來了豐富的魚蝦和水資源，仿佛一條流淌黃金的小溪，所以才有了“金一溪”這樣一個響亮的名字。簡而言之，“金 — 溪”意即滿溢黃金的小溪，因此不妨稱其為“金溪”。
據說，數十年前，金溪的的確確是名副其實的金溪。當年的溪水是清澈見底的，周遭居民不僅可用之洗浴，還可拿來做飲用水。小溪裡的生物是多樣而繁孳的，為餐桌提供了額外的蛋白質來源。然而，曩昔如同傳說一般美麗而又讓居民受益良多的金溪，早已不復存在。如今的金溪，就像一條翻著白肚皮，渾身千瘡百孔，已然斃命的長蛇，散溢著刺鼻的惡臭，以及觸目反胃的五花八門的垃圾。溪水的顏色非但是黑沉沉的，還泛出一層淡淡的類似米湯的乳白色。部分水段覆蓋著厚密的綠色藻類與腐敗的枯枝爛葉，部分水段則塞滿形形色色的塑膠袋、方便袋、包裝袋，數量之多，乃至在旱季水少的時節，壓根就看不到溪水，以為這只是一個倒滿垃圾的土溝。
一條原本富有生命力的小溪，隨著人們長期肆意傾倒廢棄物，排入污水甚至有毒物質，變成了毫無生氣的臭水溝。伏爾泰曾說神聖羅馬帝國既不神聖，也不羅馬，更非帝國。套用他這句話，今天的金溪可謂既不金，也不溪。
曼德勒雖然位於相對來說乾旱少雨的地帶，但暴雨傾盆之後，由於城市缺乏良好完善的排水系統，雨水往往匯積於街道上低窪地區，經久不泄。而在金溪一帶，雨水通常先流入金溪再漫溢出來。暴雨過後，眼瞅著雨後不斷從金溪湧淌，淹沒路面的溪水，我著實發愁，因為我不願涉水，讓骯髒有害的溪水弄濕雙足。所以，我要麼暫不外出，待積水退盡，這可能要等半天;要麼找到繞出去的道路，或使用代步的工具，從而確保不讓污水沾到自己。可是，曼德勒的臭水溝並非只有金溪。每條排水道都是臭水溝，它們遍佈城市的各個角落。通常情況下，雨水總是先灌滿臭水溝，再倒灌進低窪路段，因此，若在城市大面積積水時外出，要想不濺到一滴污水，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說起曼德勒的臭水溝，同樣可套用中國的一句諺語，即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曼德勒也有三奇，高溫，蚊蟲，臭水渠。高居第一奇的臭水溝無處不在。吃早點承受所坐凳子重量的木蓋板下，就有一條臭水溝。住所屋前舍後，也不難發現肆無忌憚散發出怪味的臭水溝。多而奇的臭水溝聲名遠播，在全國具有頗高的知名度，並且托它的福，使得曼德勒另一奇——蚊蟲，獲得了充分而舒適的繁殖天堂，以致曼德勒的蚊蟲為害之烈，遠勝其他地區。
寫到這裡，不禁想起小時候，因為不小心靠到了摩托車灼燙的排氣管上，小腿肚留下了兩指寬的燙傷。由於傷口紅腫，疼痛難忍，我便趴在一條臭水溝上凝視，借此分散對疼痛的注意力。我赫然發現，在滿是淤泥穢物的臭水溝裡，一灘灘殘留的一小汪水中，竟有小魚在遊動。即便當時年幼的我，對此也驚奇不已，頑強的生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居然仍能存活。
不管是金溪，還是遍佈大街小巷的臭水溝，無不變得臭不可聞，污穢不堪。以金溪為例，它之所以變成今天的模樣，是因為人們的無知、漠然，將其作為丟棄、置放垃圾的場所，而對之又缺乏妥善管理與維護，才導致生態與環境不斷惡化，最終成了臭水溝。
儘管如此，金溪也非徹底不可救藥。假如投入大量專業人士和義務人員，來疏浚溪裡稠黑的淤泥，打撈積年有害物質，提高大眾環保意識，禁止人們朝水裡丟棄異物，共同來修復、改善金溪的水質和生態，則金溪的活力有望恢復，它原有的“金”的本質亦有望回歸。
不過，這需要公眾協力同心地付出努力，而這並非易事。就拿我來說，我對自己一向的態度和做法感到無地自容。試想，當身邊的空氣惡濁到有損健康，當四周充斥著垃圾，即令我再如何小心翼翼，不讓污水濺到我一滴，我就真的能獨善其身，維持自身的衛生和清潔嗎?
如果污染的情況年復一年有增無減，垃圾鋪天蓋地，連臭水溝的水都乾涸了，頑強的小魚都失去了最後的棲息之所，我會是倖免於害的那一個人嗎?而我又為金溪做了什麼呢?我為金溪發聲了嗎?最簡單的一點，當我看到有人往溪裡扔東西，我有挺身而出，請求他停止這種行為嗎?我為我的自私、冷漠和不作為深感羞愧。顯而易見，公眾意識亟待喚醒並動員起來，唯有如此，金溪前景才有希望可言。
… 如前所言，眼下的金溪，既不成其為一條“溪”，更談不上“金”，僅
餘一架日漸消亡的殘骸。不幸的是，此種“金”質散滅，物體腐爛敗壞的現象並不罕見。上升至國家層面來看，緬甸歷來自稱或被稱為“金緬甸”，在歷史上也曾一度閃耀著燦爛輝煌的金光，而今這日益黯淡的金光，幾近消失殆盡。
… 金溪雖小，可以喻大。一國之治理，又何嘗不如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