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出洋文學第一人──蕭崇業及其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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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嘉華
中國和海外各國交往史上,明代以雲南鄭和帶領龐大的船隊遍歷三十餘國的成績,早已彪炳史冊;而另一位雲南人蕭崇業出洋拒收重金的事跡及他在文學上的貢獻,卻塵封苔蝕,鮮為人道及。
蕭崇業字允修,號乾養。嘉靖辛酉(一五六一)考中舉人,隆慶辛未(一五七一)考中進士,萬曆癸酉(一五七三)授兵科給事中。他首次上疏,就提出五條建議:尊崇重視教育以啓發青年;根據實際成績以考核官吏;痛斥阿諛迎逢的花言巧語以廣求切實有用的建議;追緝陰謀犯罪活動以維護社會秩序;禁止鋪張浪費以促進淳樸勤儉的風尚。朝中有識之士稱他是「知治體」、「識度宏遠」、「有濟世才」。其後他轉工科、戶科任右、左給事中,政治才幹日益增長。萬曆初年遇琉球群島上的中山王尚元卒,其子尚永遣使入貢請封,蕭崇業奉命出使。《明史‧琉球傳》稱:萬曆四年(一五七六),上「命戶科給事中蕭崇業行人(是明代進士所授官之一,專以奉使出外傳宣詔命為職)謝杰齎寶敕及皮弁、冠服、玉珪封尚永為中山王。」琉球位於我國東南、日本西南的大海中,總面積約四千六百平方公里。由數十個小島組成,狀若虬龍游於海。明代,這個群島有三王:一為中山,二為南山,三為北山。其中,中山王最強,且世世臣屬中國,朝貢封賞,友好往來不斷。蕭崇業雖榮任為國使但這差事危險性很大,甚至有喪生之虞。因當時航海技術有限,海上遇大風暴難以應付。在蕭崇業之前嘉靖十二年出使琉球的陳侃,曾於九月二十一日遇颶風,「桅柁折」,幾顛覆;嘉靖三十四年出使的郭汝霖,於十月二十日夜二鼓遇暴風,「柁失抛貨」,二十一日「換柁,肚繩斷鑿「鑿二艙系柁」,危急萬分。在他之後出使夏子陽,在萬曆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三日遇北風大變,「柁繩斷伙」,次日「柁折易副柁,柁牙連折,二桅損裂,夜初副柁又折」,繼之「舟裂入水,集棉布數百疋絞之」,勉強續行,又「舟擱淺損裂,水入。各覓小船扶救,僅以身免。」(俱載《琉球國志略》卷五)可見出使琉球這「美差」並不州美」,是一樁有生命危險的差事。蕭崇業徵求隨行人員時,有人竟說:「難道要我們跟著你去盡節(送死)嗎?」這話,對他觸動很大,他感慨地說:「既然身為懸佩劍的朝廷命官,豈能懼怕茫茫大海?貪生怕死,算不得大丈夫!」於是取出皇帝賜給的繡有玉麒麟的禮服穿上,毅然揮鞭從京城出發。到福建,與行人謝杰一起仔細作出海的準備:伐木,送船,備齊海上用的生活用品,他們精打細算,裁減冗員,將出國經費減少了一半,這種節儉精神,為出國者少見,一時傳為美談。
蕭崇業出海準備並不很順利,他於萬曆四丙子(一五七六年)九月奉命,十月至福建伐木造船,次年七月定艋,旋壞;十日再定艋,該船長十四丈,寬二丈九尺,深二丈四尺,至萬曆七年(一五七九)五月二十二日開船,六月初五至琉球那霸港,在海上航行了十四天。(據《琉球國志略》卷五)他們的行蹤在萬曆二十四年六月《福建福建布政司咨:請遵旨縣表請封》中得到証實,該文稱:「萬曆初給事中蕭崇業、行人謝杰(之奉)使也,以丙子(一五七六年)秋九月,其行也已卯(一五七九)夏五月。」「蓋採木一節,至為繁費,合抱之桅,千不得一。而巨艦造作與尋常異,非經年累月則不能成;及至垂成,而定艋猶如丁丑(一五七七年)壞裂復興工之事,所以難也。」(楊亮工等主編台灣文獻叢刊外編第一種《琉球歷代寶案選承錄》一五頁)
至琉球,他說服並指導中山王尚永按中國傳統的禮節拜受封贈。蕭崇業宣讀明萬曆皇帝的詔書,其文曰:「朕受天明命,君臨萬方,薄海內外,罔不來享,延賞錫慶,恩禮攸同。惟爾琉球國,遠處海濱,恪遵聲教,世守職貢,足稱守禮之邦,國王尚元,紹序膺封,臣節深謹,茲焉薨逝,悼切朕衷!念其候度有常,王封當繼其世子永,德惟象賢,惠能得眾,宣承國統,永建外藩,特遣正使戶利給事中蕭崇業副使行人司行人謝杰齎詔往封為琉球國中山王,仍賜以皮弁、冠服等物。凡國中官僚耆舊尚其協心翼贊、畢力匡扶,懋猷勿替于承先,執禮益虔于事上,綏茲有眾,同我太平,則亦爾海邦無疆之休。」又敕曰:「惟爾先世,守此海邦,代受王封,克承忠順。迨于爾父元,畏天事大,益用小心,誠節懋彰,寵恩洊被,遽焉薨逝,良用悼傷。爾為冢嗣,克修厥美,群情既附,宜紹爵封。茲特遣使封爾為琉球國中山王,並賜爾及妃冠服綵幣等物,爾宜恪守王章,遵述先志,秉禮守義,奠境安民,庶幾彰朕無外之仁,以永保爾有終之譽。「見(琉球國志略)卷三,三十六頁」在封贈過程中,賓主雙方互相尊重,相處極為融洽。在冊封宴會之後,中山王命手下捧出許多金子及寶器讀贈使者,蕭崇業婉言謝絕。中山王以為他當面不便接受,待派遣使臣入明謝恩時,又帶重金來相送。蕭崇業對送金的人說:「論私,我與你君王之問平素並無深交,不宜受這重禮;論公,我作為一名中國使節,接受重金就褻瀆了國家的制度。這錢,還是請你帶回去。」琉球使臣聽後感到由衷欽佩。
蕭崇業一行在琉球住了三個多月,於萬曆七年十月二十四日開洋回國,二十七日颶風驟起,狂濤怒浪,排空陡立,「北風暴,柁牙折,柁葉失」(《琉球國志略》卷五),船幾次被打得失去方向,情況異常嚴重,隨行者有的被嚇得臉色都變得灰白,手慌腳亂,六神無主。但蕭崇業卻鎮定異常,指揮從容。隨從們看到他那偉岸的身軀,站立船頭,帶著藐視困難的目光,「揮塵(Thu,)立(古代士大夫閑談時常執的一種拂子)嘯歌(吹著口哨,哼著歌)」,神情自若。主將從容三軍鎮定,戰勝困難,轉危為安。至京覆、命,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當時的險況,他卻毫無驕矜之狀,謙恭有禮,和顏悅色,說:「風波之平,多賴主上神靈護佑,我有什麼功勞!」足見其胸襟氣度。
出使琉球歸國後,蕭崇業先後擔任兵科給事中、光祿寺少寺、太常寺少卿,太仆寺卿、升都察院右侖都御史,操彈劾及建言之權。後因母病,回鄉探視,不幸自己亦染病先母而亡,未能盡展其才,鄉人聞之,無不痛惜。在他去世前曾有消息傳來,廷臣推舉他為「內台」(都察院的最高長官,與六部平行),惜終未能履任。
史稱蕭崇業「識度宏遠,蘊花淵邃,生平了無疾言厲色,人有相仵者,當前即化,絕無忮懊。」這就是說他懷抱寬廣,不記人過,善於團結人。據說,他為諸生時,曾「泛滇池,忽遭風濤,了無怖色,同行者或相聚而泣,公獨以談笑寬之。」這說明他出使琉球遇颶風時,鎮定自若亦非偶然。他回家鄉後「杜門掃軌,絕跡公府,有造其廬者,亦鮮得見焉。」可見他不以京官權勢壓人,不干預地方政事,也不給地方增添麻煩,(見明劉文征《滇志》卷十四,人物)看來他到晚年仍很注意嚴以律己,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
蕭崇業的籍貫,據李琨《蒙自縣志》(乾隆五十六年抄,挹芬樓藏、台灣成文出版社影印本)載:蕭崇業,蒙自新安所人。又據雍正《建水州志》載,蕭崇業為建水人,其碑銘亦稱「建人蕭公」,其地尚有「內台都憲」、「統均名宰」、「賜一品服」等扁額,均為蕭崇業而建。蒙自、建水二縣各志均載其小傳,並列為鄉賢,按蕭崇業的「碑銘」,其家於洪武初從南京「徙雲南臨衛」。臨安衛為明代在滇南設置的軍事機構,衛所在建水,統領軍士一四○○餘名,「舍丁」、「軍餘」一八○○名,「下屬千戶所五:左、右、前、後、中。」正德十四年調臨安衛中所建(蒙自)「新安守御千戶所」,隸臨安衛。蕭崇業的先輩,可能在新安守御千戶所供職,同時又在建水建家立業,故蒙自、建水二縣志記載均有根據。此推測確否,待查其族譜驗証。
蕭崇業除了拒收重金維護國格人格尊嚴的感人事跡外,還留下反映他出使琉球的詩文,成為雲南出洋文學第一頁,也為中國出洋文學增添了光彩。
據明,黃洪憲撰寫的《南京都察院右侖都御史建水蕭公神道碑》載:「公著述有《奏議》、《使琉球錄》、《南游漫稿》。」劉文征天啓《滇志》亦載:「所著《奏議》及《使琉球錄》、《南游漫稿》共若干卷。」又據清、乾隆《琉球國志略》(周煌纂輯)採用書目中列有《蕭崇業萬曆已卯使承》這些著作,雲南均未見傳本。據說台灣曾影印《琉球歷代寶案》一書,為十六開本十五巨冊八八一二面,「原書並收有明蕭崇業、夏子陽、杜三策筆及清張學禮諸封使的《使琉球承》四種,借均付缺如。」(見吳富員《琉球歷代寶業送弁言》)今雲南所存者僅古風《卻金行》及《航海賦》,雖僅一詩一賦,亦略可窺見蕭崇業的為人胸襟及藝術才華。其詩云:
中山宴罷贈兼金,遠人不諒四知心。
義利分明難可昧,敢信金多交始深。
金函閉詔出殊方,韡韡皇華眾所望。
薏苡還招犀玉謗,黃金媿入陸生裝。
帝王憐嬌貯金屋,我為好懷貿書讀。
書中道義原自貴,孰識富豪悲金谷。
白晝攫金亦何迷,金兜絡馬悲傾覆。
燦爛金丸韓嫣侈,賢妞且解遣金尊。
君不見,燕王好客築金台,高士掉頭去不回。
天生我才原有用,散盡千金復還來。
又不見,鮑叔讓金交誼篤,仲翁分金樂宗族。
不疑償金同舍子,幼安鋤金如草木。
祖榮一線猶為多,清獻琴鶴良自足。
趙軌飲水范甑塵,羊續縣魚苗貿犢。
余誠不能比德於諸子,區區竊慕古人之芳躅。
這首自創新題寫時事的詩篇,共二十八行,四○二字,直抒胸臆,而又充滿生活的哲理。情中有理,情與理得到較好的統一。結構自然而又嚴謹,開篇即緊扣題目:在封贈宴會後,中山王即命使者給蕭崇業送來上等成色金子(兼金),似乎他相信金錢送得越多,雙方的交情就越深。但蕭崇業卻是以道義氣節為重,不願昧著良心暗中接受賄賂的人,就像漢代楊震不願在深夜接受部下的重金一樣。這坦誠的胸懷,琉球送金的人是難以體諒的。接著詩人以當年漢武帝希望以金屋貯藏絕色美女阿嬌,自己卻願盡力買書讀書為樂,表明了自己的志向胸懷,並進而列舉了石崇聚斂暴富,豪華一時,而最後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慘結局;韓嫣好彈,以金為丸射鳥,時人曾有「逐金丸,苦飢寒」的歌謠諷刺,奢侈與貧實形成鮮明的對比;燕王曾築高台,其上遍置黃金,以召四方賢才,但氣節高尚的人卻鄙視這種以錢買才的行為,掉頭而去。這說明金錢並不一定能籠絡人才,不一定能樹立良好的形象(如韓嫣),有時還會成為禍害(如石崇)。在舉上述歷史教訓之後,詩人哎形象地牽出了一串不把金錢看得過重、清廉自持、千古傳為美談的歷史珍珠:鮑叔與管仲合伙經商,分金時管仲多取,鮑叔明知也不以為貪,因為他知管貧,有意讓他多取,後二人成為莫逆之交;漢代的直不疑曾被誣為盜金,但他很坦然,買金相賠,原因是同屋住的人請假回家時,誤拿了另同舍人的錢,後來告假者歸來,將誤拿的錢歸還同舍的人,真相大白,失主深感慚愧,對直不疑的寬宏大度表示欽佩。劉寵為會稽太守時,「簡除煩苛,禁察非法,郡中大治」,當地德高望重的五、六個老人各帶百錢相送,劉僅從中取一枚錢作紀念,被人稱為「一錢太守」,其為官清廉千載為人稱許。漢代范冉,字史云,曾官策蕪,後家居守貧,時有斷炊,閭里為之歌中有「甑中生塵范史云」之句,由此可想見當年為官清正,身無長物。另一位南陽太守羊續,對當時官吏的貪污奢侈深為不滿,有次府丞送他一條大魚,他將魚懸在大堂中,其後凡來送禮者,他都指魚以示拒絕。「羊續懸魚」,成為正直清廉的象徵。這一系列生色發光的廉政名人事跡,說明廉潔自持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之一,它有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基礎,它哺育了一代代人成長。而詩人也正是在這種傳說文化的薰陶下養成這種「富貴不能淫」的品格。詩篇的結尾,「余誠不能比德諸君子」,是自謙之詞,「竊慕古人之芳躅」,即決心效法先賢,做一名保持自己的國格、人格的廉潔官員,透露了他的追求與理想,也說明蕭崇業在琉球拒收重金是有深厚的思想基礎。本詩不僅結構嚴密,而且大量用典,幾乎句句都有典故,有的一句二典。其用典又正反對比,「理殊而趣同」,顯得比較深刻;典多而正義之聲像一根紅線貫注其中,遠韻高致自然呈現;借典抒懷,曲盡其意。廉潔的思想是抽象的,但通過一系列的歷史人物,就變得具體生動,這恰如「風無本質不上筆,巧借柳枝形容」,通過柳枝的動態,畫出無形的風;通過古人廉政的行為,表達了蕭崇業的思想品質。這些典故的嫻熟運用,也可以看出蕭崇業有較深的傳統文化修養和駕馭語言的能力。
《航海賦》是蕭崇業的另一力作,此賦洋洋灑灑,約四千餘字,既借主(蕭崇業)客(鏡機子)的問答,以闡其志;又以出使為線索,將受命、備船、出航、封贈、觀覽當地風物、返航等加以鋪陳描寫。全賦氣魄宏大,文辭華美;題裁新穎,造境用詞,自有其獨到之處。
「答問」形式賦中常用。《航海賦》中答問的設計,頗具匠心。開篇即以作者與鏡機子的答問中幽默地自稱「畇町痴人」。萬歷《雲南通志》稱:「臨安府,三國時代為畇町國,漢置畇町縣。」「痴」者,慇、笨也。雲南方言常稱為「憨包」。蕭自稱「畇町痴人」,雖為自貶自嘲之詞,但從中也透露了他不願尋找借口,逃避困難、投機取巧(詭蔓飾隙,遠脫冥翔,見機之作);而是要堅持「任理直前」,忠貞為國,耿直倔強,不畏困難的思想品格,要作「安義命而篤於自守」的良臣,若因而被人譏諷為「痴」,亦在所不辭。而當蕭崇業一行經歷狂濤巨浪、生死搏鬥完成出使任務回國後,鏡機子借祝賀之機,又提出質疑:
第嘗聞之,識治體者,有修文德以服遠。尊中國者,不割齊民以附夷。茲緣蕞爾小邦,而乃奉先人之遺體,翼倖魚龍之牙吻,徒取彼重,蒙竊惑焉。
鏡機子提出的問題,主要有二:一是懂得治理天下的人,以提高道德威望的辦法使遠方的人士或國家來臣服,何用自己去攻打或說服?二是像琉球這樣土狹民寡的小國(蕞爾之邦),值得拿父母給自己的身體,冒著被魚龍吞沒的危險,去抬高它的身價嗎?由此引出了蕭崇業對出使琉球重要性的闡發,他首先指出鏡機子之言是只從小處、局部著眼,而不能從大處、整體看問題:
忘九隩之藩屏,而不以邊陲為襟帶者,乃曲士之井窺也;偷持祿之苟安,而齪齷以避險崎者,非達士之壯觀也。
這就是說治國者除管好本國外還要注意經營藩屏,若不注重與周邊國家的關係,就像身無衣襟帶子遮擋一樣;不懂經營屏藩的人,是囿於一隅、見識不廣的人,他們的見識猶如井底窺天。而領著國家的俸祿、苟且偷安,斤斤計較個人的私利而逃避有危險的卻關係到國家利益的差事者,不是通達事理有廣闊胸懷的大丈夫應有的行為。蕭崇業還進一步分析世代有作為的帝王「恒宅中而圖大,掩略八極靡國弗營」,注意擴大版圖,尤其注意影響感化治外之民。何況琉球與中國世代友好,「霑濡浸潤歷年滋多,其奮濯泥滓,比垺箕子之邦」,其園苑,秀起特出,為中外所慕;其草木、魚虫、禽鳥,奇形類殊,多為中國所無;其民風醇樸治理有方,「橫盜無斬關之慘,墨吏免推膚之虐」,「教亦崇乎釋氏,詩頗效乎唐人,羨聲名而遣學,精奕數而絕倫」,受中原文化的影響頗深。這樣的好地方怎麼能不予以關注經營?蕭崇業還強調:
且夫兼容並包者,英辟之弘略也。布德宣舉者,臣子之急務也。故漢皇馳域外之議,博望不辭勣於月氏。……
以漢武帝通西域、張騫遠途跋跡,辛勤勞苦,為聯絡大月氏等民族為例,說明他出使琉球的意義和價值。進一步說明作者自己不避艱險奉使出國乃是以國家民族大義為重,這是「痴」的內涵。這兩問兩答,既使文勢起伏跌宕,生動引人,也抒發了作者強烈的感情,表現了他寬廣的胸懷,高超的政治識見。抒的是忠貞之情,言的是愛國志。它所反映的是社會生活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
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意思是,賦就是鋪排,鋪排華美的詞藻章句,以描繪事物、抒情寫志。漢賦多鋪排宮廷的豪華壯麗,苑囿的美景奇觀,帝王的巡遊田獵等等,反映了一代帝王的氣象和社會的興盛;魏晉南北朝的抒情小賦,雖有描寫離亂動蕩,痛苦呼號之作,而更多的是描繪風花雪月、離愁別緒之篇。而像蕭崇業這樣把筆觸伸向國門之外,以自己的真實感受,描繪異域風光而又氣魄宏大的賦,此前還未有過。他的一些描寫,也就有其獨到之處。如他對大海的描繪:
祀天妃于廣石,初縱葦于梅花。臨萬頃之寥廓,沓莫窺其津涯。覘五兩以為表,指六合以為家。……高宇淡乎其若寂,大塊恬然其不譁。映流光以霽色,照落景而俱佳。窮區沒渚而不見,萬里藏岸其何遮。泓澳信難測之於蠡,淼茫無足語於龜。爾乃順風鼓帆,凌波驟舳,不行而罔不至,不急而岡不速,冏然若翔雲絕嶺之翼,倏乎如馳隙遺風之足。陋登仙以矜榮,擬乘搓而彷彿。此非海外之壯遊、人世之奇矚也耶!
這是天氣晴和,一碧萬頃,浩蕩壯麗的圖景,給人的感受是心舒氣爽,心胸開闊明亮,若泉翔於太空般的快意。但大海多變,請看:
若乃陽候磅磕以跳沫,天吳激搏而鼓濤,飛澇㴥○以相淈,洪瀾匒匌而互淆。轉天輪而頹戾,迴地軸而爭撓。駊騀乎嵩衡抗嵷,硤錯乎雷澍叫號。㴔㴔浤浤則星河似覆,潎潎濞濞則日明如搖。……有時乎悚愒戰怖,無日乎爽曠婆娑。悅千態與萬狀,怵談笑而起戈。須臾久於年歲,瞬息慮乎風波。有車馬行公無渡河。由斯以談,則知部景純之所賦者,特泊泊之見,未習乎江漢之委輸也。木玄虛之所雲者,乃想像之言,未睹乎顧謀之實際也。
這裡既有嵩山、衡山般高聳的巨浪,又有雷鳴、暴雨的號叫。人在船上似乎覺得「星河似霧」,「日月如搖」,「悚慴戰怖」,「須臾久於年歲」。不僅寫景獨到,而且心理感受也極其深刻真切。由於有此體驗,作者方知東晉部璞(字景純)的《江賦》,木華(字玄虛)的《海賦》雖同為描寫江海的名篇,但對大海的浩蕩雄偉未曾親見;對航海的艱險歡愉未曾有過體會,其作品也就難以深切感人了!
作為國使、一船之主,在航行中負有重大的責任,心情是極其複雜的,作者寫道:
坐而待旦,動與俱並,行無轍跡,心無所憑。郁郁墨墨兮,眾心惙惙,搖搖悝悝兮,我頭岑岑。
這些心理描寫既表現了蕭崇業初次率隊出國、首次航海過程中擔心受怕、不敢稍有疏忽的心理,又反映了他強烈的責任感。非親身經歷者所能道。
蕭崇業一行在琉球受到了隆重的歡迎,不僅「世子率欽文武臣駕雕輅,驂驌驦」、「金戈耀鋩」前來迎接,四方百姓亦來觀瞻漢官上儀,「靡聞不來,無見不拱,周環羅列,盤辟舉踵」紛紛呈獻當地的特產。接著行封贈之禮:
御纂組於公庭,告先公於祠屋,(行)追養之禮,殫受終之儀,肅齊虎拜於部夷,稱霞殤於宗族。然後捧綸章,留琳牘,奎翰輝煌,寶書靈煜。爾乃稽首頓首,颺言曰:明明天子,萬壽無彊者也。
這些句子,將封贈典禮的經過,氣氛有聲有色地描繪出來,使人如歷其境。一般風物,常人能見,這封贈大典卻少有人親歷,而能將它生動地描寫出來的,更是少見。這更足以珍視。
此賦對航海前造船的過程、船的形狀、船內的陳設亦有極為細微形象的描寫。先於高山深林中砍伐木材「松樟採於劍之精,鐵力貿於嶺之表」,「是斷是遷,載堅載好」,繼而占卜擇吉,彈墨施工,雕飾組裝;接著裝備各種器械、用品、生活物資。其船「飛廬翟室,望之如宇」,「外闊內虛,大人之度也;陽行陽翕,方壺之境也;畫鷁琢雲,等威儀也」;「流霞掣電,銀黃飾而赭漆光也」。由此亦約略可窺見此船的雄偉壯麗,也略可知明代造船業的規模和水平。這不僅有文學價值,而且有科學研究的價值了。
由此可見蕭崇業的《航海賦》吸收了漢賦主客問答的形式(這是從縱橫家說詞中借鑒而來),採取韻散相間的句式,來敘述他出使琉球的原因和經過,描述他途中的所見、所聞、所感,由於它題材新穎,感受獨特、語言豐富,體物切貼,成為明代文賦中的重要作品,在文壇上閃耀著獨特的光芒。清代康熙年間,文淵閣大學士陳元龍在編《歷代賦彙》時就收錄了它。其後雲南有關地方志亦全文收錄。
雲南人作為國使出使海外,始自鄭和。他受明成祖朱棣的派遣曾七次出使西洋各國,前後達二十八年(一四○五──一四三三),歷三十餘國,成為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壯舉。鄭和的隨行人員會稽人馬歡著《贏涯勝覽》、太倉人費信著《星槎勝覽》、應天人鞏珍著《西洋番國志》、為三部記載鄭和下《西洋》的最初史料。惟鄭和本人未見有著作傳世,當然也沒有反映其出國生活與感情的文學作品。這是一件憾事。蕭崇業出使國外,雖比鄭和晚一四六年,但是蕭為進士出身,文化修養較高,因而寫下《萬歷已卯使錄》之外,還創作了《卻金行》、《航海賦》這樣的藝術珍品,成為了雲南出洋文學第一人。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27期;民國86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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