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些文經典中的生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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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題為「論生死」
作者/李霖燦
這個永不得解決的問題,曾經有許多哲人反覆地探討過,我們決沒有野心想去一舉而解決這項疑問的深邃,卻反而是想一想這項問題的平易清淺,換一個角度!別有一番風度。
記得是我在雲南麗江調查麼些民族的時候,一天趕到一個名阱魯盤的小村,知道村頭有一家在辦喪事;婚喪祭祀,是我們做民俗調查的要目,我便叫我的朋友和才代我備了一份禮物,一同到那家去祭弔。到時已近黃昏,喪家正為亡者燒黃昏紙,舉家哀哭不勝,忽聽門外一羣小孩子競相傳語,說。阿老來了!──果然進來了一位鬚眉皆白手挾貝葉經卷的老人,他一點也不客氣,逕踞火塘上座,展經朗誦,聲動金石,喪家的全體都跪在旁邊默默細聽、原來阿老唱的是麼些象形文字經典中的一曲輓歌:
「在無量河的上游,有一個名叫蘇羅的地方,那兄住有三個富有的女人,她們金銀滿櫃騾馬成羣,人間萬物,無不具備。
一天早上,僕人睡著了,她們就自己到無量河邊去舀水,水照到她們的眼睛,她們的影子照在水中,有一點點白光在水中閃動。
她們以為是天上的星光,看看天,天已經亮了。她們以為是衰艸,看看地,地上的草已沒了。呵,原來是自己的鬢毛雪白了,人老了自己不覺得,看到了水中的影子才知道自己要老要死了!
滿箱滿櫃的金銀珠寶還有何用?都變成了河邊的泥沙了。
聽說在無量河的南方,有一個大都市叫麗江,什麼東西都有得賣,這三位富婆,就結伴到麗江來買「壽」了,到麗江來買「歲」了。街頭繞三轉,只看見賣金的,街尾繞三轉,只看見賣銀的,──沒有看見賣壽的,沒有看見賣歲的。
聽說在麗江的南邊,還有一個更大的都市叫大理,什麼東西都有得賣,到那兒去買壽去,到那兒去買歲去。大理街頭繞三轉,只看見賣吃的,只看見賣喝的──沒有看見賣壽的,沒有看見賣歲的。
聽說在大理的南邊,還有一個最大的都市叫昆明,凡是人間要有的東西,沒有一樣不具備,到那兒去買壽去,到那見去買歲去。
昆明街頭繞三轉,只看見賣綾羅裯緞的,街尾繞三轉,只看見賣金銀珠寶的──沒有看見賣壽的,沒有看見賣歲的。
三位富婆死了心,沒有地方可以買壽,沒有地方可以買歲了,於是「刀鞘白銀打」,大哭轉回家!
昆明碧雞關,山坡高且長,男的累了歇歇氣,女的累了吃碗茶,不由得的對昆明城回過頭來望一下。
只見滇池邊上的大柳樹,來時綠茵茵,現在已是黃爛爛的了!──呵,樹木都會衰老,人又何能例外默於是這三位富足的女人,把心頭上的悲哀,一齊來丟下,黃金鑲刀鞘,笑著轉回家!」
這是麼些象形文字經典中的輓歌,我會全部翻譯過,阿老是這村落中的上座巫師,當地人稱為「多巴」,多巴自以為能通幽冥所以他特意來高歌此曲,一方面安慰死者,一方面安慰活著,哀哭不勝的家人,果然在「多巴」歌誦了這篇麼些人的生死之歌以後,死者家屬的哭泣聲音漸漸地停頓了下來。
這曲輓歌給我的印象極深,第一,它五言一句,共一百零一句,極像我們的木蘭辭和孔雀東南飛。第二,它不說教而講故事,非常容易接受,昆明大柳樹,來時綠茵茵;回向麗江時,葉已黃爛爛,不也正是詩經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嗎?第三?它立意平淺,老嫗可解,以自然之興衰,說明人世之變幻,使我們聽聞之下,悠然領悟。生死事大;但只怕我們都是想過了頭,若平坦地放在大自然的運轉規律一看,原來也平淡平凡之至,「生,吾順事,歿,吾寧也」,張橫渠不是也說過這樣的話嗎?
另一個生死的故事我在雞足山的於藏經中讀到,經名已記不得了,大意是說一位寡婦喪了她的獨生子,痛不欲生,聽說世尊在森林中講道,便去哀求世奪,設法使死去的兒子復生。世奪曰:此易事耳,借得芥菜籽,便可使汝子復生,唯此芥籽,須不是死人之家者方可!
這位寡婦回家之後,便持一木盤到右鄰去乞芥子,很容易的就得到了,臨別之時,她想起世尊的話,就問一聲,您家可會埋葬過人?鄰人蹙然答曰:去年才葬過父親!
這位寡婦走到右叉舍去乞芥子,也得了同樣的結果,只不過他所埋葬的是高堂老母而已。
黃昏時光,這位寡婦已經訪問過全城、所得的結果相伺,芥菜子隨處可得,但是不會埋葬死人的人家卻找不到一個。──於是這位老婦人恍然大悟,便再走入森林中去向世尊覆命。
世尊一見老婦人來到,便問結果如何?,老婦人答道:謝謝世奪智慧指點,如今我已全部明白,已把「兒子」和「悲哀」一同埋葬,特來座下皈依!
──佛祖真是善於權巧方便,他見到老婦人執著不悟,便設置了芥子種一項說詞,卻叫她自己去到處體驗,一旦知道死是平等法,大家都不能免的時候,她便會悠然自悟,了卻這生死一關。
由於我在邊地上知道了這兩個故事,我心中暗陪心喜,說不定生死大事我們也可以這樣的輕騎過關,雖只是兩個意味悠長的故事,但一個是麼些全民挨的智慧,一個是釋迦文佛的無量慈悲。我們不向艱深處苦索,卻向淺近處了解簡單明瞭,不是更清徹容易麼?
正如我初見麗江的玉龍大雪山時,我一身是膽,壯志凌雲,下決心要把「雪山宗」畫好,結果是一無成就,鍛羽而歸,卻轉過來對麼些族的宗教研究有了點滴貢獻。對呀!大雪山高兩萬呎,長八百里,是「膜拜」的主體,而不是「描繪」的對象。當地的麼些人只膜拜而不癡心妄想地去描繪,真是比我高明太多了。
生死一論,是不是也可作如是觀?深切追求,反增艱鉅,轉而求之於清淺如畫的故事中,仔細思維體認,竟給我們因指得月探驪得珠,豈不也是娑婆世中的一段勝緣?朋友!您意下如何?(轉載中央月報副刊)
六十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外雙溪綠雪齋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10期;民國69年12月2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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