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與感懷──父親謝世五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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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恒經
父親名自然,字允之,也正名如其人,人若其名,蓋自然就是美,自然就是真;允之就是慷,允之就是慨,滇西雙江縣人,生於民國二年歲次癸丑四月二十四日,慟於八十五年國曆元月十八日,享壽八十有四。時光荏苒,於今辭世忽忽已五周年,為人子者怎不倍愈追思,是謹撰生平片段行誼,以稍紓寸心感念於萬一!
父親出身書香世家,少小勤學,習文演武,熟通經史,天質聰穎,心胸宏達,儀表英挺帥拔,此我為其子者不才,一切具遠遜,遠遜弗如也,而有自知之明去無法相比,特將余長子之名,取為興祖,無乃在冀望興祖身上能出現祖父的一些影子。女兒則命名慰慈,旨在慰我慈母之一點心意,慰慈係專長於大眾傳播工作者。記得此項命名,父親當時龍顏甚悅,生前並愛常用「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之深義美句,來勉勵興祖等諸晚輩,在求學與做人、做事上,要先苦後甘,務實努力。父親與緬寧名門閨秀羅美玉慈母結成連理,並約莫於民國二十年初於雙江師範畢業,旋赴省都昆明道路工程學校深造後返里,曾在任文漢先生擔任雙江縣長時服務地方公職一段時間,未久即辭政從商,立業有成。父親熱愛桑梓,重視公益,設學校、修道路、開市場、興貿易,促繁榮,對地方建樹,獻替沛然,是聲望因之日隆,當時余年歲雖幼,但有一事印象卻猶新,就是父親對諸子侄輩的教育問題特別重視,在那個時代,我滇省邊陲地區教育資源非常有限,就連小學都設置無幾,交通又不發達,我輩完成小學學業後,父親仍盡力設法再送到外地緬寧,進而昆明等都市,繼續接受中高學校教育,此在當時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事。
父親因天性好客,家中幾乎無日不高朋滿座、外地人馬亦長期款留,賓至如歸,其中我記憶最深者,就是在抗日戰爭熾熱期間,緬甸當時亦遭遇日軍入侵,而有當地華僑楊大高及遠親楊春芳等數十人員馬幫,曾自緬甸丹陽、臘戍一帶前抵余家避難有年,父親照應接待,無不善盡地主之誼,直到緬甸情勢好轉,這批華僑才陸續返回僑居地,繼續經商,此暫且不表。
我國近百年餘以來,不幸都處在內憂外患,多災多難的環境中,及至民國三十八年大陸又變色,家鄉情勢混亂,同年秋初之一日,有共軍傅曉樓一部,把余家園重重包圍,同時受圍者,記得還有博上城一役失守撤退至余家之緬寧富紳,亦吾父之親家楊學正父子等數十雙緬兩縣精英,於是日拂曉起發生劇烈槍戰,無奈敵眾我寡,而吃敗績,此是謂「霸糯之戰」。以後據我所知此戰亦是我滇疆西陲淪陷的最後一役了。在此一役中,余家動產凡金子、銀洋等細軟財物,全部被其洗劫一空,父親僅以身免,化妝突圍脫險,旋即攜帶家眷及殘餘武裝,轉退到雲山鄉,與該鄉富紳,即父親表兄李忠雲公(現在台李國經表弟之尊翁)慎密研商。蓋表伯父聰資過人,長於經營農商,家財雄厚,天性忌惡如仇,正義凜然,他們兩表兄弟又年齡相若,情同手足,生死患難與共的情形下,同揆今後已無法容於中共之統治,不願受其所辱,而局勢又如此不可為,乃認事急矣!不能稍遲,三十六著走者為高,即漏夜整理行囊裝備、率子恒經、恒緯、恒綱,侄恒陽、恒星、恒海及表侄國陽、國經、國成、國文、國武等一群晚輩鄉親,生離了一萬個不願生離的故鄉,訣別了一萬個不想訣別的家園。記得當年披星戴月,艱苦跋涉,從雙江而耿馬而滄源,再進入中緬未定界之窮山惡水野人地區,一路上背有共軍追兵,前有野卡蠻族,真有「天亡我也」之虞,走到有些渺無人煙的地方,又有「念天地之悠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嘆!歷盡過千辛萬苦,遭遇過無數險阻橫逆,最後都幸賴父親應付得法,承受讓人難以承受之重,臨危不亂、卓然莫之能禦,乃一次又一次的化危為安,一回又一回的轉險為逸,如今雖時逾五十二載,惟那一幕幕的危難,那一段段的坎阻,我仍歷歷在心,對父親當年的膽識與智勇,令人折服!是以「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之說,似乎並不盡然。
及至同年冬,父親率眾,抵達緬北一處地名叫做「新地方」的小鄉村,也真是地如其名,山綠水秀,環境清新,此際大家精神上才感到安心輕鬆起來,有如鐵幕盡頭走到世外桃源,唉!此在祖國為什麼反而不可得?反而無容身之地?真是只有無語問蒼天了。話說回頭,我們在前述新地方村莊稍事養息數日後,再經由蠻盤、萊莫、南木汐輾轉到緬國邊北最大的一都會丹陽城,該城車水馬龍,市面繁榮,華僑又多,父親乃興起在此落腳之意,說來也真湊巧,我為此也才相信地球真是圓的,蓋因在丹陽城,我們竟又遇到了前述當年抗戰時期,曾避居余家的那些僑胞,他們因經商有成,此時幾乎個個都是僑界巨子了,如華僑商會會長楊春芳及尹自慶、楊大高、楊崇源,是當地僑社有名的四大家族,在得知父親已來到丹陽城時,即奔相走告,鳴炮設宴款慰不斷,如此親切迎迓之盛情,當時父親那會料想到在異國還會出現這般風光情景。我想此無乃在回報早年父親對他們之知遇,今天逃亡到緬,異地重逢,雖主客易位,但仍不嫌身已無長物之舊友,使得人性本有愛的光輝,照亮、照遍了當時的整個丹陽城;在住的問題上,也有尹自慶、尹自純昆仲,主動撥出自家的部分房舍供為居住外,尤且他們更合意出資市值上萬緬甸老盾的商品,助作父親經營生計之資本,後來這些商品以馬幫馱運到滇邊靠近滄源名為老黑寨的村子裡時,又被武裝共幹沒收一空,此不贅述。惟僑胞老友那項相助之情,父親生前仍時所提及,莫可或忘。
以上因提到與諸僑領之關係,我又連回想到一件事情,三十九年春,前述這群僑領,因有鑒於當時大陸已完全失陷,就緬甸整片北部地區而言,亦間接、直接受到中共及當地各路山頭勢力之威脅,深恐無武力即無法生存與自保,無武力即無法經商與發展,乃以父親正值三十餘歲之盛年,略備文武,身邊相隨者又有習文的楊國粹兄、李恒陽兄、徐振康兄(雲大畢業、曾出任某縱隊政戰主任),習武者有曾紹堂兄、李志發兄、戎光彩兄(後曾出任某部隊司令,在「緬師千秋」一書中,有才子筆名夢奇者撰有戎光彩司令行誼一章可考)及鎮康殷富板朝卿、板朝貴一批人馬,可同心協力結合起來,必眾志成城,實力空前,加以當時表伯父李忠雲公願出錢出力相助外,並強調父親在當際的特別人脈關係,是當時不能強求,更無人可取代,機會天成。尤且前述四大家族等僑社團體對此事更是急如星火,具願財力支持為後盾,抱著基於在一條船上榮辱成敗與共的理念,乃一致力勸父親出面組織武裝部隊,以自衛自保。那種天時、地利、人和,風雲際會,形勢天成的條件與環境,處三十九年春初時代,在緬北之丹陽城地區一帶,其影響力恐實無人能出其右也。無奈父親總以槍桿子並非萬能,以暴易暴,中國人打中國人,皆非所願,具以自己生平理念不合,乃始終未予首肯與從命,否則回顧在緬北異域那段歷史,有些地方恐怕又要改寫了!自不在話下。在父親如此不從命,使得無數流亡鄉親及僑界仕紳具感可惜,在無限失望之餘,乃有人慨嘆父親不識抬舉,英雄不會造時勢,或有人說時勢造不成英雄。此以上這段稍縱即逝的過往,我在父親生前曾多次與之提及,老人家仍舊以不符自己愛好和平之理念作答,並無悔不當初之憾。而今時隔半個多世紀,大陸亦已改革開放二十有年,兩岸同胞或明或暗交流頻頻,這種同祖同宗、血濃於水的同胞親情,在兩岸民間又普遍自然流露出來了。基此,我深深感到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之分裂與不分裂,自由與不自由,民主與不民主,幸運與不幸運,總幾乎僅操縱在最有權力一、二領導人之本性賢惡上,其他絕對大多數芸芸眾生那有多少能耐可言?此歷史亦一再重復驗證而不爽,所以我回過頭來想想父親那種愛好和平與悲天憫人的天性,不正代表了絕大多數千千萬萬中國人一樣愛好和平的心聲嗎!故我以這些絕大多數愛好和平的中國人為榮,我以愛好和平的父親為榮。
歲月不居,父親以寄居緬地忽忽又已四載有奇,回顧家鄉那來時路,心知已茫茫無歸期,乃日夜與世伯楊星輝公慎重研議商量後,咸以再在異國居留漂泊下去,總非長久之策,尤以諸晚輩年事尚輕,仍應有繼續接受中華文化教育機會的前提下,乃決然於四十二年冬隨雲南反共救國軍撤回來台,以上校軍階編入忠貞部隊,但旋辭而不就,至諸子侄卻多已達成父親原來冀望的教育了,就如我而言,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迄今亦已三十七個年頭,於五十五年高考提名,踏入台灣省府社會處服荐任專員等職務多年,後再轉到中央內政部、行政院勞委會出任科長及簡任專門委員等以上公職,亦已二十餘年,至前年春卸職退隱,個人愧感徒託花甲歲月,乏善可陳,惟吾妻徐蕙珠女士倒認在此時此際能平順退隱,已彌足欣慰互勉;但此事在北市雲南同鄉會理事官正啟等諸好友獲悉後,咸稱我在台滇籍前輩鄉長人士中,固曾有出任特任官與政務官員者,惟在純文官系統中,並經過國家正規高等考試及格,又一步步由委任而荐任,再爬至中央部會當任簡任高級文官者,殊難能稀有,故對我之稍前退職,具深表引惜,並冀滇鄉後進有繼人等云,以上個人區區私情,在此不足贅言。
此際我又想起,也不會忘父親生前還有一件義舉,即起因如前述他老人家不但對在台子侄孫輩的教育問題多所重視,就對彼岸家鄉青年子弟亦備極關心,就在民國八十三年間,亦曾與同樣有心,熱愛家鄉的楊國粹兄,共同發動滇省雙江旅台同鄉獎學基金一事而言,除自己率先慷慨捐輸外,更同步激勵與要求諸晚輩,及勸勉鄉親數十人,共襄響應。時至今日此事在家鄉其中尤以李自然、李恒陽、李麗明三人為祖孫三代同心慷慨捐款義舉,仍被廣傳為佳話美談,且在家鄉當局並正式訂立獎學金組織章程,其內並舉有旅台同鄉代表李自然公為名譽理事長等規範,直至父親過世始予除名,而時屆今日,無論彼岸雲南省教育廳、無論雙江縣政府當局及社會各界,對先父熱心家鄉子弟教育之精神,仍無不表示高度肯定與敬佩。
父親約莫年在二十四至三十七歲間,名聲較稍聞達,來台後即誓以自由為志業,默默與世無爭,生前除現皆已作古之世交許雨蒼鄉長、李希哲鄉長及石炳麟鄉長等少數鄉長尚時有往還外,其餘現仍健在鄉長輩,則相識相熟與深交者並無多。老人家晚年身體仍甚健朗,無奈於八十五年元月十八日,不慎一跌不起而與世長辭,記得在追悼父親祭典中,有其親家翁,亦即曾在大陸國民政府時代,當任過宣傳部部長、在台出任外交部長、司法院長、總統府資政等職的黨國元老黃少谷公(我胞妹恒惠之長女與少公長孫黃若谷君成婚),所致送之花圈花籃在抬頭以:自然親家公千古之後特選「德範長昭」為輓,此四字含義適切有自,應非溢美之詞,及每每回想到父親生前之若干口頭闡如「大地有情春長在,人間多愛福長來」、「會愛人的人沒有恨」、「施比受更有福」、「水是故鄉甜,人是故鄉親」與晚年有感而作之其中一首詩詞:
中華百年史滄桑,江山大統何年彰。
滇台鄉親皆兄弟,兩岸兒女忍心酸。
以上歷歷種切,正道盡了父親一生風範與晚年心路歷程,所以我今天要說他很平凡,但我也要說他是平凡中之偉大。
此刻,我也記得八十五年二月三日那天,父親出殯公祭時,除桃園縣長、桃園縣諸朝野立委、國代等仕紳,幾全員到齊不提外,尤承台北市雲南同鄉會理事長簡漢生兄允出任治喪會名譽主任委員,理事王霖兄、官正啓兄、李國經弟及桃園雲南同鄉會理事長費春能兄、監理事蘇天祚兄、楊國粹兄等百數鄉親(恕不一一列舉芳名)均撥冗親往祭悼外,又事先未獲知情,而事後頗多責難我者,如北市雲南同鄉會總幹事馬崇寬兄,理事俸光鑣兄等,我仍應於此再由衷感謝一聲,以周隆誼。
父親您辭世出殯之日,已畫下了完美的生命句點,您經緯綱三子因深體父親平生酷愛和平的情操,故特護靈奉至景緻頂級,婉若桃源之和平寺山蘆,和平人長眠和平寺,祈您眠此之英靈兮!能祐中華兩岸早和平,祈您眠此之英靈兮!能庇吾輩生者平安;同時恒經在此也祝福對閱讀到本文之鄉長、鄉親,身體健康,家庭生活幸福美滿到永遠。
最後,值父親辭世五周年之際,我為人子者因愈為感懷親恩,是借本期雲南文獻寶貴一角,撰此簡文,以聊表寸心追思與感念於萬一,唉!有道是紙短話長,言有窮而情不可終!謹祈我父伴同我母,在天比翼之靈安息吧!永遠安息。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1期,民國90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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