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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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建坤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我尚朦昧,糾纏母親允許我到表姐的家│陡坡寨去玩。母親說:「你還小,走不到,要爬許多山,走許多路」。母親被我纏得心煩,終於同意我去表姐家過中秋節。表姐比我大幾歲,在我眼中,他是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大姑娘。那天,天剛亮,出了峨山縣城,表姐便表現出他的知識和才幹。
我雄糾糾地走在表姐前面,顯示我有足夠的力氣。表姐不屑地叫住我:「走慢點,還沒有到五峻坡呢,開頭就走乾了力氣,誰背你呀!」果然應驗了他的話。走進五峻坡,便踏上碎石沙礫路。一步一峻,我幾乎站不穩。表姐不動聲色地牽著我的手,我才能邁步。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峨山縣地處雲南橫斷山餘脈地帶。地質年代年青。岩石風化、泥石流塌方經常發生。
走完沙石路,卻迎來另一番景象│
望遠處,山巒起伏,一派迷朦暗綠。表姐說,那是深山老林。老林,便是以後我知道的原始森林,是橫斷山富饒的林區。望近處,處處灌木叢林。太陽已經升高了,陽光下點點晶瑩的光亮,是樹葉上,小草尖尖上盈盈的水珠。空氣清新帶著涼意。我們似乎把回歸線上的陽光丟到身背後去了,進入一個神仙世界。
小路在叢林中穿過。林子裡不知名的小雀嘰嘰喳喳。這路走的人少,灌木枝條橫七豎八張狂地伸到路面上來。表姐指示我:「這是鎖梅,有刺,小心」。我知道鎖梅大名叫覆盆子,山裡農民到城裡來賣,小女孩們最喜歡吃了。柔軟、多汁、酸酸甜甜。一個銅板買一小碗。我注意到覆盆子滿是細密小刺的枝條上果實累累。表姐說:「路邊上的,被人採剩的,不好吃,爬上山去林子裡,隨你吃,管飽」。
我們越爬,山越高,林木越來越厚。走在林木森森,枝葉繁茂的林間小路上,我突然明白了表姐妹們名字的由來│表姐叫「樹芬」,表妹叫「樹芳」。樹木芬芳,不是嗎?松樹們散發出松脂濃濃的香氣。栗樹、樺樹高雅的氣味,那便是新做的家具沒有上油漆時的芬芳。大杜鵑花樹、小杜鵑花叢的蜜糖氣味。核桃板栗樹隨風飄來淡淡的苦澀氣。柏樹渾身多香,老遠就能嗅到它們濃濃的「柏香」。表姐如數家珍地告訴我:「柏木做棺材最好了,又香又結實,柏枝葉碾成『香面』,莖桿宰(砍)成小節子,叫香疙瘩,賣給敬佛的老奶奶去燒香」,哦,難怪廟裡香氣濃烈,就是這柏樹的香味了。
我跑到柏樹下,高聲叫喊:「董樹芬芳!」表姐假裝生氣要打我。我說:「我是叫懂得樹芬芳,又不是叫『董樹芬』、『董樹芳』」,我的表姐妹姓董。
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才想到我那於五十年代初便過世的姨父,是位早期自然生態愛好者,他給一雙女兒留下了美麗的名字。
太陽已經很高,曬得我渾身發熱,我要求表姐在樹下歇歇氣。表姐說:「要到岔路口才能歇。連路走連路歇便不能到家了」。我手提的小竹籮不知什麼時候早已到了我表姐的手上。又爬上一座不小的山,遠遠看見了三岔口。一條是我們正在走的路,一條是寬一些有馬車印跡的路,再一條仍然是草徑小路。我猜想陡坡寨那麼好玩的地方一定是順寬大的路走去。誰知表姐仍然堅持要走小路。我坐在路邊不肯站起來。表姐說:「你是要到你大姑媽家『小鋪子』去呢?還是要到陡坡寨?到小鋪子你就走大路,估計到你老了,就走到了;如果到我家,你就走小路,那麼你長大了,也就走到了」。我受不了表姐的奚落,我要趁我小時便到表姐家去,鼓起精神,又跟表姐上路。奮力又爬上一座山頂,不遠處山菁邊的寨子便依稀可見了。平頂的「土掌房」在陽光下閃著亮光,除了那一片片明亮之外,一條暗綠色的山菁橫亙在土掌房前。再遠處是灰綠色的山巔。全是「老林」,陡坡寨就處在這原始森林的邊緣。蒼蒼茫茫的森林無邊無際。我分不清哪是雲彩,哪是山頭,哪是菁溝,哪是森林。
我想叫,想喊,喂!呀!哇!……
表姐說:「還遠著呢,土掌房裡沒有人,都下地裡做活計去了,聽不見。」我們繼續沿山頂緩坡向山菁走去。走進菁,便是我們的目的地陡坡寨了。
「菁」「菁溝」,是雲南人對山脈間峽谷的稱呼。它們全是青青的,長滿翠綠的植物。陡坡寨這條菁溝更是富饒。沿溝而下長滿竹子、櫟樹、老核桃樹、老梨樹、柿子、山桃、山杏、香樁、拐棗……溝黑黑壓壓地一片濃緣、藤子、灌木,一股勁地從溝底向上生長,溝底的喬木樹冠填滿了山菁,表姐說:「你不要認為它們矮,其實比房子還高,只是長在溝底,不顯高了!」我央表姐帶領我一直到菁溝底去玩玩。表姐恐嚇我說:「你去嘛,你下去就爬不上來了。再說溝底有水,有蛇」。仔細聽聽,果然有流水潺潺聲響。我猜想溝底的溪水一定很清很涼。
在菁邊上我也收獲不小,毛栗子(獼猴桃)已經透熟,撕了皮,香氣四溢,可惜籽籽太多。板栗已經炸開,可以剝到栗子。梨特大,特酸,叫做酸罐梨。在城裡,我從不吃的。此時此地,它們早已成熟掉落在雜草落葉裡,「酒」了,烏黑烏黑的,樣子不好看,一咬滿嘴淌水,酸甜而帶酒香。表姐說:「老黑熊都會吃醉的你當心醉了,老熊來背你」。表姐淨嚇人!
我們連吃帶玩,一忽兒便走進了寨子。走進表姐家的土掌房時,灶房裡煮飯的三孃(表姐這樣叫她)已經煮熟了中午飯,太陽當頂了,做活計的人要回來吃飯了。她從碩大無朋的甑子裡淘出一大碗米飯,放在木瓢裡,散上些鹽,又捏又擠,做成兩個大飯團,讓我們充飢。大人們陸續回來了,我不知道他們忙出忙進的幹什麼。我在一條又寬又長的「樁凳」上睡熟了。
那一覺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總之是到了大家該睡的時候我從土掌房的牛肋巴窗口望出去,看見一個乾乾淨淨的大月亮。屋子後面那澗水流淌的聲音很響亮,嘩嘩嘩不停地流。我開始思索:這澗竿水好倒是好,就是太浪費了……人們把竹竿破成兩半,打通了節,插到「山肚子」裡泉水出口處,再一段一段逗連起來,山泉水一路流、一路漏,一直流進表姐家屋後的石缸裡,石缸滿了又溢出來,嘩嘩嘩……。
我的思考始終沒有答案。我沒有聽見雞叫也沒聽見雀噪│大約是思考太專心了。│表姐來叫我起床。她先帶我去看看房子側面的蜂巢,看有沒有蜂蜜,我們想用新鮮蜂蜜沖水喝。煮飯的三孃發現了我們,大聲嚷道:「你們想找叮呀!你老爹(表姐的祖父)才割了蜜的,快過八月十五了,要用蜂蜜做糖餅子」。我們只好順道去廂房,打開一只笨重的大木櫃子│滿滿一櫃子米糠秕。表姐悄悄對我神秘地說;「在下面!」刨開糠秕,露出一個個金燦燦的在紅柿子!軟軟的、圓圓的、已經「捂」熟了的大柿子!姐妹倆捧著柿子吃個夠。臨了,表姐還說:「老媽媽吃柿花才揀耙的吃呢。用水泡的硬柿花才算好吃呢」。我吃過的硬柿子都是又澀又苦,不知道用水湃出來的是什麼滋味。表姐見多識廣,她說的準沒錯。從此,我一直嚮往又脆又甜的硬柿子,直到我今年六十歲。
吃完柿子,我們又順道爬上土掌房頂。哇,堆著那麼多的核桃、板栗!表姐說現在正是果木成熟的季節,老爹督促農民們把堆放在老林裡的,已經炸開的板栗、核桃背回來,趁天氣好,晒乾。我們在裝滿了漿果的肚子裡加進些干果。核桃吃起來很費力,全是「鐵核桃」,得用彎刀把硬殼砍去四個面,再用錐子把核桃仁挑出來。當然這套工序只有表姐能完成,我只能完成吃核仁一項內容。表姐能把兩瓣核桃仁完整地挑出來,而我,淨挑得些碎末末。
在平坦光滑的土掌房頂上,我們玩抓「小一子」(撿石子)。我們不是用石子,而是用苦楝子果。苦楝子樹的乾燥果實,有油光光的果皮,種子在果實裡滾動粲然有聲。「小一子、小二子……」直抓到「雞進廄」、「一只、兩只……」左手拱成雞廄,右手拋一粒子到空中,再把地上的苦揀子一粒粒耙進左手「廄」裡。最後,「一把抓」,通統抓到右手裡。
唉!多麼有趣的遊戲!吃飽肚子,坐在乾乾淨淨的土掌房頂上玩要。現在年紀大了,回想起來,趣味濃得很呢。
陡坡寨好玩的地方太多了,走出寨子幾步林子邊上,便是幾人合抱的大樹。纏繞在樹身上的藤子、金銀花(忍冬花)、淑琴花(素馨花),樹幹上的地衣、樹下面的蕨菜、楊梅、橄欖,爛木頭上的青苔、木耳、白參……應有盡有。菌是多而又多。表姐囑咐我不能揀:「喏!爛手菌」,她指著一叢剛出生的嫩菌對我說。「你揀了,手指頭要生瘡」。她又說:「叫劉三孃蒸青頭菌酢給你吃,是前些天菌多的時候腌在罐裡的」。
那天的晚餐真是無比美妙,滿滿一大碗青頭菌酢,又辣、又香、又滑、又軟。劉三孃還說:「等過年,殺了豬,用豬油煎出來,那才叫香呢!」
如今的野生菌價格昂貴,論「兩」出售,哪可能做成「酢」呢!我只能在回憶中回味了。
一日,日上三竿,我還在甜睡,表姐送來一個大米飯團,說是用新米飯揉進新鮮豬油和鹽的新鮮團子。催促我匆匆吃完後帶我去參加「祭龍樹」。
祭龍樹的活動在寨子旁邊的森林裡進行。平時人少,一般人不敢進林子,今天人多,膽子大,興趣大可以放心進去。表姐說:「祭了龍樹,風調雨順,打雷下雨不會傷害寨子,野獸豺狗老熊豹子不會來寨子裡偷豬」。我問表姐:「你見過豺狗嗎?」│母親對我講過:「豺狗比狼還凶殘」。│表姐又說:「我沒有見過,有只聽過它叫」。表姐用手捏了鼻子,用嘴吹氣:「哇!……」像小孩子的哭聲,怪滲人的!表姐又叮囑我:「有東西從你背後拍你,千萬別回頭,一回頭,豺狗、狼,就會咬住你的脖子!」這個常識,我倒是早就聽過其他小朋友講過了。有時小朋友們還作弄人,故意從後面去拍別人的肩│這可不是好玩笑。
祭祀活動在林子較深處的一株大樹下,地上鋪了厚厚的綠油油的松毛(松針)。具體的典禮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我仔細觀察過這棵大樹哪些像龍?哦,是了,因為它枝葉繁茂,各種藤子倒掛在上面,是龍的鬍鬚。那麼龍的頭、尾巴、爪子呢?我弄不明白。我還記得分享食物,大家坐在碧綠的松毛大地毯上,圍成一席,表姐把松毛理整齊了,勉強做成個小籃子模樣,兜些大碗大碗的肉讓我提回家,晚飯時下飯吃。
成人以後,我知道許多祭祀,如祭孔子、祭財神、祭山神、祭佛、祭祖、祭河神……唯獨沒有再聽到哪裡,哪個民族祭樹祭龍樹的。陡坡寨的祭龍樹真是獨具一幟了,我想,那是人們對大自然、對森林、對樹木的虔誠熱愛態度的表現。或者是對大自然現象刮風打雷下雨乃至野獸的恐懼,以營造的神秘的、神化的活動。
快過中秋節了,食物已經堆碼成小山,核桃板栗不用說了,就連「朝陽餅」(太陽花、葵花子)也大「餅」大「餅」地推在堂屋裡。幾大谷籮雞蛋,一大罐蜂蜜,青毛豆(嫩大豆)整株整株地拔了回來,摘去了豆葉,準備一枝一枝地下鍋悶煮。晚熟的青包谷無以計數。腌肉也被劉三孃燒去表面的塵土,泡在水裡,刮洗得金黃透亮……一切準備就緒。
表姐悄悄地告訴我:「老爹今年特別捨得過節,過了節就要分家了。你等著,你爸爸要來幫老爹分家的」。
一天半夜,我被濃濃的柴煙勳醒,夢頭夢腦地鉆出房門。只見堂屋裡正忙碌著呢!小山似的堆放著水冬瓜旱冬瓜(櫸木)樹皮(柴皮),人們正忙著把柴皮添加在一口正冒著煙霧的大鍋蓋上,表姐站在旁邊幫忙,她看見了我,指手劃腳地向我說明:「這是『面火』喏!面火鍋蓋下面是月餅,月餅鍋下面是『底火』。上下的火燒得好月餅就會『兩面黃』!」只見兩位健婦用長棍把鍋蓋面火移開│她們用的是我日後學到的槓桿原理│滿滿一大鍋其香無比的月餅!她們對我說:「新烤出來的太燙,傷牙,要吃進房間櫃子上去拿」。
天哪!木櫃子上大團簸箕裡,高高縲滿了大月餅!它們那麼大,那麼厚!那麼甜!那麼香!我用手掰些邊上極香極脆甜的碎屑吃。
夢裡,我夢見那麼多蜜蜂!
如何在中秋之夜吃月餅我已毫無記憶,對那麼多、那麼大的月餅我真是吃了一輩子。
時光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我看到雲南畫派的一些畫│崇山峻領,林木幽幽,古藤纏繞。月白、風清。土掌房平坦潔白,一片片房頂半隱半現……那便是我曾經進入過的畫卷。
雲南畫派最成功的畫家要數丁紹光先生了│丁先生在作畫的時候,是否會想到半個世紀以前,曾經有位有心的小女孩,正在丁先生的畫中抓了「小一子」、吃大米飯團子,哨烏黑烏黑的「酸罐梨」?她見過大而乾淨的月亮、聽過澗竿水澈夜地流淌。還揉著被水冬瓜旱冬瓜樹皮火煙燻紅流淚的眼精吃自家蜜蜂釀的蜂蜜和核桃板栗烤製的厚厚的其甜其香其脆無比的大月餅!?
過中秋後,父親來到表姐家裡。
吃飯時,表爺爺(老爹)用青豆米腌製的豆豉給我父親佐飯。用大碗盛滿白米飯父親吃了又吃,還連說好吃。父親對我說:「表爺爺老了,又不識字,要管那麼多山青、林木、果樹,要種那麼多『雷響田』,(靠天打雷下雨灌溉)。栽不好就沒有飯吃,人口又多……」。
只見幾大捆田地契紙被抬出來,堆放在樁凳上,父親認真閱讀,又按「四至」(東南西北各與何處,與哪家的土地接壤。)面積多少,肥瘦情況,一一分類,又配搭成幾分。父親做好紙簽,由各房來「抓鬮」。各房按抓鬮的號碼,把田地山林紙契抱了去。分家便結束了。
表姐悄悄對我說:「你爸爸真有本事」。│她指的是分家分得均勻,沒有爭吵、打架的事情發生。
父親對我說:「你別看表爺爺有那麼多的田地,他可節省了,進城的時候他把布鞋掛在褲帶上,腳上穿草鞋走路。走到城門口,在小河裡洗洗腳,穿上布鞋才進城」。
我似懂非懂。
我跟隨父親離開陡坡寨回峨山縣城。沒有表姐做伴。我依然是個混沌困惑糊塗的小女孩。
怎麼就過了半個多世紀了呢?│我再沒有回到過峨山縣城,更不要說去陡坡寨了。據說,不少森林被毀壞了,不少菁溝也變成了「五峻坡」一樣的石塊、沙礫、寸草不生的荒蕪地。又據說營造了不少次生林。
表姐呢?表姐美麗的家園呢?我多麼想再次走近你們!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1期,民國90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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