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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我從雲南進出緬甸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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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興才

楔子

這篇短文,寫於六十年前的一九四二年八月,當時剛從緬甸撤退,回到雲南,暫時落腳在祥雲縣的芮家營,待命復工或是遣散期間,閒居無事,雜記自離家赴緬甸工作到撤退回國的短短半年之間的生活點滴,時、地、人、物均完全真實。今因整理「八十選集」之三《走馬天涯》圖文稿件,從箱底翻出陳年舊稿,雖當時年事尚輕,見解不免有誤,但為存真起見,仍保持原貌,自留紀念。因是我生平第一次離鄉背井、第一次出國、第一篇記遊之雜感文字,故將之列於《走馬天涯》之首。如此算來,《走馬天涯》雖著墨不多,卻是從六十年前就已開始動筆,費一甲子工夫,所得不過爾爾,正足以說明:我之所以浪跡天涯、走馬看花,主因是為了生活、為了工作、為了增廣見識、開闊見界,不是為了旅遊雅興而旅遊。換言之,如果我父母健在、家庭富裕,十七歲還是家人呵護的少爺,理當按部就班在校求學,豈會離開溫暖的家庭,隻身外出流浪?在茫茫的人海中跌跌撞撞?

一九八八年年初返鄉,家鄉老同學都說:「如果你不離開,今天大概仍然和我們一樣。」人生際遇、順境與逆境、成功與失敗,有時候也不是自己所能完全掌握的,環境與際遇,往往令人身不由己。      (二○○二年七月於台北明德居)

初離家鄉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五日,在「滇緬鐵路機務人員訓練所」甲組,我以第一名畢業之後,等待分發期間,我約好友牟發霖同學,到東隅玄武山村向姐姐、姐夫、三姨孃、三姨爹、舅舅、舅媽們辭行。在鄉下玩了一週後回家,正好分發的名單下來了。我和何愍惠、張國興、劉子德、劉光勛等十一人,被分發到緬甸臘戍修理廠工作。文兆昇、牟發霖等分到祥雲、葉盛科等分到芒市,曾忠等留在祿豐,都是擔任汽車修理工作。分派到近處工作的同學都到差去了,我們幾個出國的,辦手續、等車,一直到過了春節的正月十六,才離開祿豐。

出發那天,我也像其他初次離家的人一樣,帶著一顆依戀而沉重的心。當車輪滾動的時候,每一位同學都向四周張望,愍惠以「再會吧香港」的調子,揚著嗓子高唱「再會吧祿豐……」車子經一平浪、楚雄、鎮南,在沙橋鎮過夜。在我,今晚是第一次離開生長十七年來的家鄉,第一次住在旅館裡。第二天我們一早就開車了,爬過了節傘坡和海拔二四○○公尺的天子廟坡,經雲南驛、祥雲到了督辦公署所在的彌渡。過清華洞時,看到分派修理廠工作的三十多個同學,在瀟瑟的西風中,一個個都揚著手向我們歡呼,興奮熱情的歡笑,隨著馬聲慢慢的消失。因為等待辦旅費和出國護照手續,所以同學們都搬到管理站暫時住下。彌渡,這清秀的小鎮,肥沃的原野,給我在腦海裡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

在彌渡的第三天一早,我和愍惠去遊第一風景區│天生橋,傍晚歸來的時候,同學們都走光了,他們上午辦好手續乘著一輛去緬甸的專車,下午三時動身,我們的行李被帶走了。另外,還有藍錫方同學也趕落了車。趕著辦完了手續,我們三人在黃昏的時候決定到岔路口搭黃魚車追到下關。慌亂的心裡藏著不少恐懼和焦慮!在黑暗裡經過的車很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輛,每人花六十元搭到下關。到下關已經午夜了,馳名的北風,掠著我們擅抖的身體,守夜的巡警到處查問,弄得我們東西不辨,走投無路。管理站在什麼地方?同學是否已經離開下關?在旅館中,一夜不能入睡。我在日記上這樣記上幾個字:「在旅途中要注意車船開行的時間,不能遲誤!」這應是第一個經驗。

天還沒有亮,我們就起來了,在大街上剛轉過彎不幾步,發現先來的八個同學正在搬行李上車,我們高興的不得了,像在沙漠中遇到綠洲,絕望中遇到救星一樣,我們迅速地爬上車,在混亂夾雜的談笑中,一邊吃著大餅,車子載著揚長而走了。當晚住永平管理站,頗覺疲倦。第七天過瀾滄江的功果橋到保山,檢修所裡的許多同學熱烈的歡迎我們,因此感到很興奮。離保山渡怒江上的惠通橋,經龍陵到芒市。這裡的住民十分之七、八為擺夷人,現在是一個姓方的土司統治著。當我們的車子駛過了滇西最邊的一縣│龍陵,便有一種不同的境界呈現到眼簾,兩傍原野滿是篁竹、香蕉、椰子……的叢林,車輪滾動在光滑的柏油路上,發出ㄔㄔ的聲音,迎面拂來的是一陣陣的熱風。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群圍在樹蔭下,或擔著竹水桶,或洗衣於小河裡的穿著白色上短衣、黑長裙的小布薩(美少女)健美而婀娜的優雅風度。她們腰間都圍了八九十圈藤子,這大概就是三國時諸葛亮所燒的藤甲兵人吧?幾條分布在樹林裡的街道,大多是竹籬房子,較為高大一些的是廟宇、土司衙門、士紳別墅等,現在都住滿了待命出國、留此整訓的無數國軍將士。街上都貼有「夷漢是一家,合力保中華」之類的標語和某軍政治部演劇的海報。離開芒市,我們遇到更多的國軍,雄壯的行列,增添了我們不少的興奮情緒!車子在國門的畹町停下了,一個新興繁榮的市鎮,雜亂的人群,人聲擾擾嚷嚷的街道;這裡每天總會經過上千輛來來去去搶運軍火的汽車。

過了畹町橋,斜坡上一幢幢的英式民房,空中招展的英國旗,與中國的國旗相互對岸揮映,顯示了不少嚴肅。晚上,我們十一個同學都住在管理站,每人口袋中所有的旅費,我們都兌成盧比,匯率是十二:一。(按畹町距昆明九八八公里)

初出國門

過了畹町橋,英國的關卡總檢查處,並沒有向我們嚴格的檢查,幾個佩著彎刀的緬甸警察,隨便問了幾句就揮旗放我們走了。經貴街、過興威,下午兩點左右,已抵臘戍。

自一八八六年英國佔領了緬甸,英政府劃其政治區域為本部八區、撣邦和觀山部,臘戍(Lashio)就是撣邦(Shan ststes)內北撣(Northern shan,)的首府。這裡距曼德勤(Mandalay)約二百英里,距畹町約八十英里。有鐵路經瓦城直達仰光(Rangoo)、有公路通八莫(Bharmo)、通畹町、通滾弄,無疑的,她是上緬甸的屏障。

臘戍有新臘戍(New Lashio)和舊臘戍(Old Lashio)之分,相距約二英里,我們的滇緬鐵路(Yunnan Burma Railway Y.B.R.)修理廠,就在新售臘戍中點的泊油路邊。Y.B.R.沁的運輸分處、油庫、材料庫、修理廠、運輸隊、醫院等的建築群都連接在一起,範圍相當廣大。同學們經歷十天的旅程,走了一千多公里的長途,已覺風塵樸樸的了,我們報了到,事務員領我們到宿舍分床位,認識環境,忙了一個下午。

「離開了家、離開了祿豐、離開雲南、離開祖國、出了國境,決心發個極大的心願:在這裡,我將準備去接受更多的磨練與挑戰!」當晚,疲倦的躺在床上,我在日記上寫下了這麼幾個字。

初見異國

第二天是二月十五日,代理廠長丁振岐工程師,召集我們照例的說了一些表示歡迎和鼓勵的話,什麼:生力軍啦!中堅幹部啦!…之後,特別放了我們三天特別假。我們高興的不得了。因為廠裡的工作很緊張,晚上加夜班還是常有的事呢!同學們三三兩兩的分頭奔向老臘戍、新臘戍去了,我和何愍惠在廠門口搭上公共汽車往新臘戍玩,車上一個面色黝黑、包紅俏頭的售票員叫著:「New Lashio! New Lashio! Tow Annas」我們照付了四安的一個小銀幣。(我們已知一盾=16安,一安=4比三)在柏油路上轉了幾個彎,上了斜坡,路旁的篁竹、香蕉、椰子、緬樹林子裡一座座高高的佛寺金塔、幡杆在眼前閃過,車一直駛到電影院街口停下了。眼簾裡頓時充滿了異國情調,奇奇怪怪的人群、奇奇怪怪的裝飾、奇奇怪怪的聲音、奇奇怪怪的大商店、大餐館……總之,一切對我們都是陌生的,真有「牧人遊敘利亞城」之感!街道並不多,也不很整齊,一幢幢紅紅綠綠的鋁皮洋房、水泥大廈,使人有一種清秀壯麗之感。真的!新臘戍是一個新興的都市,不論百貨商店、雜貨攤都充滯著各式各樣的貨品,尤其多的是毛織品、手錶、寶石、皮貨等。

「老闆!來嘛!好東西!」當我們走近一個小攤的旁邊,一個穿著白西裝上衣、紅裙子,赤著腳,面色黑瘦的十五歲左右的小緬甸人,以一口雲南口音向我們熱情的招呼著,我們感到很驚異!我順手揀起一雙細羊毛襪,以昨晚剛學會的一句生硬的緬語說:「格得拉杯撒?」(好多錢?),他很殷情的回答著:「格阿打拉安哪」。(十一安)愍惠在旁邊接嘴說:「Oh! It,s too dear!」「No sir, this …」他卻很流利的講了一大套,倒使我們茫然起來。

街上各種各樣的人,看來琳瑯滿目,除了少數的碧眼洋人坐著流線型汽車馳過以外,剩下的是十分之三的中國人,(多是廣東人和雲南人)十分之七的緬甸人和印度人。緬印人中多是包著紅的、綠的、藍的、白的、黃的、黑的頭巾,很有少戴帽子或光頭的,上衣是西服或各色襯衣,下裝一律是各色的裙子,腳上多是赤著或著拖鞋,男女間從衣服上很少分別,不過女的上衣多著白紗,內襯繡花的束胸緊身。

一般人都將印度人叫「戛拉人」緬甸人叫「老緬人」,而戛拉人又細分為什麼:板戛利、板加比、嗚里牙、哥而卡、木司滿……等十種。老緬人又分為:得來英、布馬兩種。其他也有一些像芒市的擺夷人。大抵面色黝黑而瘦小的都是戛拉人,稍壯大的和最懶惰的多是老緬人,所以緬甸的中上層的政治經濟重要地位及主權,多半都操在印度人手裡是不足為怪的。

這裡語言是相當複雜的,最通用的是戛拉語、緬語、英語、華語、擺夷語,一個是道地的印緬人或多年的華僑,均能操各種不同的語言的。一九四一年以來,緬甸風雲日急,南洋華僑來緬甸者日眾,混合著滇緬公路流來的大批的同胞,華語幾可暢行無阻了,我們對語言方面並不感到困難。

街上的地攤使我起了很大的興趣,他們各家自有一個大木箱,在中午休息(因為天氣熱,每天自上午十一點至下午四點,街上是關門閉戶的)或晚上歸家時,他們只將貨物收在箱中,上了鎖,就回去了。第二天早市(五、六時起)又打開求售,夜間並沒有小偷去光顧他們的貨物。這在中國,恐怕是很難做到的。

老臘戍市區較新臘戍平坦,街道差不多,不過房屋陳舊些,因有曼德勒(Mandalay)的火車通到這裡,所以更多的貨物都由此集散,可惜上月一次大火,大部分精華都化為灰燼了。國民黨支部和一所華僑中學就緊接著火警區,幸而沒有被毀。

緬甸是佛之國,和尚的樂園!在全緬的一千多萬人口中,和尚在緬甸是一種特殊人物,他們不需要生產工作,無數的緬人都會自動地來供奉他們。在習慣上,一個男子,要算成人,在一生之中,那就必需要當幾年和尚。因此,在緬甸到處可以碰到光著頭,半披著一件黃袈裟,臂膀半露,赤足的和尚。

緬甸的佛教是屬於小乘教的,供的佛爺和中國的五花八門不相同,和尚不禁葷,也可以結婚,生活有了佛爺的保証而可左右逢源,一群群在街上閒逛,談天說地,在樹林中納涼休息。這些和尚幾乎和歐洲中世紀的傳教士、清教徒當時一樣,掌握著緬甸文化的鎖鑰,兒童們要識字,只有去當和尚。這些僧人在緬人的心目中地位甚為高超,往往社會上的大事,他們都起了莫大的影響。

在滇緬公路通車之前,緬人曾經有過一次反對把雲南和緬甸的交通線連接起來的運動,日本人在這一運動中起了領導的作用,表面的主角是和尚,據說日本人老早就派遣了幾百個偽裝的佛門弟子深入到他們之中工作一事,就完全明白了。其後,在一九○○年,英政府接受日本的要求,把滇緬公路封鎖三個月的期間過去後,由於各方的不滿和要求,滇緬路又開放了。在這時候,由於日人的唆使,他們又舉辦了種種的群眾大會,以反對滇緬公路的重開,企圖用這外交以外的方式,來切斷中國抗戰的輸血管。

華僑因為保留了祖國古老的遺風,由於刻苦勤儉,慘淡經營的結果,經濟方面常佔了優勢地位(僅次印人),於是引起了緬甸人的嫉妒,在一九四一年以前,衝突迭起,華僑有少數竟遭了他們的殺戮。他們的男子,不論大小,差不多每人都佩有一柄一尺多長的彎刀,假如一個人在馬路邊的樹林裡散步,猛然發現一個佩刀的緬人,一定會毛骨悚然的。

印緬人中,除了少數穿西裝革履的上層階級以外,似乎無事可為,在臘戍周圍十數里以內的地方,我一直沒有發現一家居民種著一塊菜地,一坵稻田。那些香蕉、椰子、波蘿之類的果子,看來更沒有人工培植的樣子,完全讓牠在曠野自生自滅。我奇怪市上每天堆積如山的白米、鮮魚、牛肉和應時的新鮮菜蔬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在這裡吃豬肉是一件難事,只偶爾有華僑宰殺出售。據說緬人男女都不穿褲子,因跑警報常到郊外,確實見他們大小便的時候,總只將沙籠(裙子)散開蹲下,游泳時只將沙籠從頭上取下,出水時套上。他們一般人洗臉不用面巾,不用面盆,捧著一缽水,活像貓洗臉。吃飯時不用筷,也很少用刀叉,是用手抓吃。當然這是另一個國度,一切都有很多差異。

初任技工

同學們寫信、逛街、大玩了三天之後,上班了。一座每天進廠出廠百幾十輛汽車的大修理廠,工作是特別緊張的。我們是見習生的名義,所以每人都派和一個熟練的師傅工作。我是和一個叫李余鳴的師傅工作,另配有兩個學徒許洪山、陳天。每天早上上班翻牌(名牌)後是領借工具、領材料,因為我們不是派作電、鍛、鉗、木、縫、白鐵……的工作,也不在大修間工作,而是汽車(Gasoline automobile)的小修,所以比較屬於機動性,包括發動機關(Engine)、駕駛機關(Control system)的檢查、修理,幾乎每天都會接到工務員的好幾張派工單,在近赤道的烈日浴中,提著工具箱,照著派工單的車號一部部的完工,有時臥於車下,有時俯於車頭,油膩的零件,笨重的機器,耳聽的是鎚聲、銼聲、馬達聲,嗅的是排汽管的油煙,幾天之後,身上的工作衣都變得油膩污髒了,同學們都相視而笑。在試車的時候,領一兩加侖汽油駛著自己負責修好的車子,在新舊臘戍這段柏油路上兜幾趟試試車,整日勞頓的緊張情緒又中和了不少。

翻牌下班後,洗身、換衣服、吃飯。飯後同學們都五三成群,或遊街逛馬路,或坐進廠門口幾家咖啡館,或到新臘戍看電影,各有所好,無不喜形悅色。這裡很少有人吃茶,因為牛奶、咖啡、可可、阿華田的確太便宜了。其他如冰淇淋、荷蘭水、波蘿罐頭……廠門口的幾家小店都應有盡有,三五個人坐下去花幾個安哪,就可以吃個舒舒服服。

所苦的是精神食糧缺乏,來時沒有帶什麼好書,臘戍買中國書又不容易,所以一張早上報童送來的《覺民報》(乃孫總理鼓吹革命時所創辦,《覺民報》三字係其親筆)。或由飛機載來的昆明中央日報,都逐字翻來復去的讀。

自去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件,掀起了太平洋戰爭的巨浪,相繼檳榔嶼、新加坡都淪於敵手,報紙上有日軍進攻仰光的消息,每一個人都起了一種沉重恐懼的心情,敵機天天炸仰光、百城,臘戍也常常發警報。在南洋一帶的僑胞們,都由下緬甸擠了上來。就在這時候,有一件令人興奮的事,就是國軍××軍××軍開入緬甸了。街上到處張貼著大幅標語:「歡迎國軍來緬助戰!」「預祝國軍勝利」「聯合中英緬軍打倒日本鬼子」!……一車車的我國遠征將士,正受著僑胞熱烈的歡迎。本來為了保衛這條反法西斯的僑樑│滇緬公路,國軍在去年新島未失陷以前,就開到滇緬邊境枕戈待旦的準備入緬了。衹因英帝國沒有徹底了解國軍入緬的戰略意義,竟拒絕入境,生怕引狼入室。直至仰光危急,才獲談判協議,這在盟國合作的道路上實在太遺憾了。

緊張生活

正在工作很緊張的時候,一件不幸的事發生了,我和愍惠由老臘戍買東西後搭便車回來,在廠門口下車時因司機沒有停車,愍惠跌傷了,頃刻人事不省,生命相當危急,我揹他到醫院後,經過急救手術,醫師說;.「住院觀察幾天看情況」。後來他一直住到撤退前夕。其他的同學也都發生過小病、瘧疾、痢疾,所以我每天要抽出一些時間到醫院去看他們,自己在生活上也特別小心。

這裡是完全的熱帶氣候,雨季多瘴氣,初來的人是很不容易吃得消的,惟一的原因是一天的氣候變化太大。早晚,當血紅的太陽接近地平線時,相當內地的秋初,可以穿單衣,中午在火也似的日光下,氣溫回升到四十來度,赤膊亦汗流夾背;深夜以後,氣溫驟冷,蓋棉被還不夠暖;有時陽光直照,傾盆大雨,一不小心就會生病,我幸好沒事。

跟著戰線的接近,空襲警報很多。市區常常發生火警,這就是受日本指使的第五縱隊幹的。在跑警報的時候,我們都坐著車子,駛向鄉下,常去參觀輝皇的寺院,或去看擺夷婦女光著身體在河裡游泳,亦或圍在森林裡談天說地。我趁這個機會請一個住緬多年的老同事教我學習老緬話和戛拉話。他不懂文字,所以只是學得一些普通的讀音。

一個月的工夫,我已經可以說一些緬甸普通話,與當地人接觸可以派些用場。我參加華僑登記,很快就領到我的「緬甸華僑登記証」。國軍愈來愈多,戰線愈打愈近,警報也愈來愈急,我們的工作為了醫治無量數搶運軍火的車子,也更緊張起來,一天除了吃飯睡覺、跑警報的時間以外、簡直沒有什麼休息,禮拜天亦照常工作。起初,這種繁忙的工作,油膩的衣服,和寄人離下似的待遇,的確有些不慣,然而為了以前自己學到的只是書本的紙上談兵,缺乏實地的工作經驗,所以同學們都埋頭苦幹,毫無怨言,慢慢的已經習慣了。

的確:中國的科學所以不發達,應該要歸因於一些自私者不肯將他的技術經驗與學問坦白的告訴給別人。被亨利爾特稱為植物學領袖的勃郎,有一次叫達爾文窺視一顯微鏡,令述所見,達氏見裡面的東西問勃郎;「這是什麼?」但他的回答是:「這是我的小秘密呢!」在廠裡,我們就充份的體驗到這事實的鐵証。一些被稱為「師傅」的技工們,很會擺架子,重要的工作,他是不要旁人參與的,縱有所問,亦支吾其辭。當然,他們的生活與職業得不到國家的保障,為了保持飯碗,不得不留一技之長的秘方保險。這,我是原諒他們的。

戰事失利

在新加坡淪陷後,與向荷屬東印度大舉進攻的同時,日寇的侵緬軍渡過了江口廣闊的薩爾溫江,向緬甸心臟侵入。英軍未以巨大的力量來阻擊投鞭不足斷流的少數日軍,致馬達萬防線棄守,四月二日,敵軍越過了錫唐河。

戰爭在庇古(pegu)巳進行著,仰光緊急疏散,我們購置的大量嶄新的卡車、汽油、槍械,因未及迅速運入國境,都眼巴巴地望著被破壞。跟著大批敵艦駛入仰光河的消息,戰爭的重心移到了東瓜(Tungoo)。在這裡,我英勇的遠征軍第五軍與敵人展開了空前的激烈戰鬥,在敵軍優勢的裝備及其平原上機械化部隊有利地形下,向敵人索取血債。終於打破了日軍奪取東瓜據點的迷夢。

敵人在東瓜遭到嚴重打擊之後,溯伊洛瓦底江下游而上,向英軍追逼,為了英軍一向採取的退卻戰略方針,卑謬(prome)淪入敵手,東瓜已失去堅守價值,我軍亦向北方作戰略轉進。日寇找到伊江陣線的弱點後,即步步加緊向盟軍追擊,緬甸的油田仁安羌(uenangyaung)因而遭到了嚴重威脅。英軍外圍防線為日軍突破,以致當我軍由撣邦前往馳援時,盟軍已遭日軍包圍。以當前的急務,是搶救盟軍出圍,在這一艱苦迫切的戰鬥中,國軍曾以重大的代價向日寇反攻,突擊結果,獲得了光榮偉大的戰果。

敵人在雨季以前攻下瓦城的企圖愈來愈明顯了,我軍以緬京的防務鞏固,就加強了側翼防務,而對東枝以下的南撣防務,自有相當影響,敵人就趁機對我盟軍的左翼,作突襲的侵入,於是羅林(Loilem)和東枝就先後被敵蹄所殘踏,東北緬的戰局起了大變化。

事實上,我軍因愴惶入緬,不及構置工事,且缺少譯員,所用地圖均為英國出版,並且沒有自己廣大的民眾,戰爭難免感到棘手。緬人受了日寇長久深入的利用,已有人變成第五縱隊,幫助著日軍工作、帶路、偵察、報信、供運糧食。當我蔣委員長訪印歸來,道經緬甸,巡視瓦城、臘戍一帶防務的消息為日軍探知後,敵軍大舉出動,對各重要地區施以猛烈轟炸,瓦城、臘戍和梅苗(Maymao)同時遭受了悲慘的命運。

新臘戍、舊臘戍不時發生火警,整片用草和木板搭成的房子一轉眼成了漆黑一片。火,又燃燒到了中緬的邊境,畹町、九谷,我資源委員會倉庫多被焚毀。第五縱隊毫無禁忌,有組織地作著破壞工作。

一向平靜的臘戍,經過轟炸、火警,夾雜著南洋、下緬流來的大批難民(都是華僑)顯得恐慌不安起來了。堆積如山的貨物,投機的人們正在做著高度的發財夢。換盧比已成了一些無業遊民賺錢的極好機會,華僑們帶了一袋袋的緬幣在街上找捐客以低匯率兌取國幣(由18:1跌到5:1)準備回祖國去。臘戍現在已成了發財者的福地!

廠裡一道派遣命令,派我和其他五、六個老師傅開車到曼德勒運大批器材,我們準備在四月底前動身。報紙上大字登著「××激戰,我軍苦無空軍助戰……」的消息後,陸續有大批英緬軍和其眷屬疏散(看情形很像撤退)的車子開到臘戍,再轉向密支那的方向駛去。在我們修理廠門口停下的許多大卡車,都滿載了穿著大皮靴、卡機黃制服、鋼盔、無精打采的揹著武器,毫無紀律的士兵和一些婦女和小孩,不幾分鐘,車的周圍拋出許多罐頭盒、香煙盒。這情形對我們正象徵著不利的消息。廿六日隱約的傳出由緬人帶路的敵人騎兵一大隊出現於距臘戍四十四哩的新包(Hsipaw),空氣突然緊張起來,一些消息靈通的人在蠕動了。我們廠裡大概為了工作任務的重要而安定人心的關係,一直沒發什麼消息,樣的工作,不過心裡總是沉重的。

緊急撤退

四月二十七日我們照樣的上班、翻牌、領工具、領材料、工作……。因為下著傾盆大雨,同事們暫避在車棚內休息,丁廠長冒雨乘指揮車來,帶著親切沉重的聲音,向我們宣佈:「從現在開始,在兩小時以內,退出臘戍,被派有特別任務的,先趕速準備私人行李裝車!」像一個晴天霹靂,真使人摸頭不著腦,全廠的人都動亂了,冒著大雨,奔向宿舍門口,將行李和剛由醫院出院不幾天的愍惠安置在車上以後,我們都奉命到廠裡裝公物。機器不要了,未修復的無數汽車不要了,千百桶的汽油、機油也不要了,只裝一些汽車零件、材料、文件、保險箱,一共約有五十來車。

下午兩點多鐘,我們出發了,長長的疏散車行列,在大雨中駛向老臘戍,投向祖國的懷抱裡去,市面是沉寂的,一些消息不靈通的人,或缺乏交通工具的人,簡直就沒有走的機會。雨雖沒有停,然而第五縱隊的破壞工作,似不受到絲毫的阻止,××街××街都伸出熊熊的火舌,爆炸聲和呼喚聲,奏出了逃難者的交響曲,幾架盟軍飛機飛得很低,盤旋在市空,最後投下幾個小紅布球,由小而大慢慢的落到地上,這,使我們已經沉重和慌亂的心情更有說不出的恐懼,雪佛蘭車的四檔排還太慢了,希望有一個加力檔開開,或者心境會輕鬆些。沿路有些零落、狼狽撤退的英軍。

天黑的時候,趕到三十四哩的地方,無數的車輛雜亂的停下了,我們問司機為什麼不開?得到的回答是:「等消息」。這地方是個山坡,住著兩三家做臨時生意的華僑,茅屋早已擠滿了人,一些預備賣給過路旅客的零星食品早已搶購一空。這夜,我們同車的十八、九人就一團的倒臥在車上,蓋上棚布、滴瀝滴瀝的雨點打在棚頂上,肚子餓得難受,心是沉重的,簡直不能入睡。第二天一早,車輪又向東滾動了,路上同向而走的車子很多。有兩次,因前面有一輛車引擎出了毛病,對面又開來了一輛軍車,阻住通路,車子馬上擺了七八公里長的一字長蛇陣,耽擱了一個多鐘頭才通過。

中午到了一○五哩,在我們這第三七號疏散車先到的,已有廿幾輛停在這裡,同事們都在七手八腳幫著三個伙伕燒飯。這小地方因為是通到八莫(Bharmo)的三岔路口,所以住著廿來家做生意的老百姓。吃過飯,我們又難得的喝了一次咖啡。下午,車子愈來愈多了,茶館飯館鬧起了恐慌,當我廠裡四五十輛車子到齊後,奉令待命,所以一齊開到路旁一塊森林的空地上停下來。森林裡頃刻炊煙嬝嬝,同事們的老幼家眷,正在埋鍋造飯。

公路上來往的車子更多,大批的軍隊向著臘戍送,大批的疏散車開向畹町,我們都提心吊膽地向來往的人打聽著消息。

昨晚(廿八日)救濟車由距此十多里的地方,救回一輛翻了車的本廠疏散車,重傷同事三人,廠長請求督辦曾養甫(剛由臘戍視查華僑協會返此,督導本路員工疏散)得了他一封介紹信,送他們三人到南坎空軍醫院治療,南坎在去八莫路上,距此四十餘里。結果由王至剛先生率領著另外一個技工和我,駕了一輛大卡車送去。南坎是一巨形平原,河流交錯,風景宜人,良田、美池、物產甚豐,這裡的飛機場,是緬北最大空軍基地。空軍醫院在一個小山頂上,設備周詳,範圍宏大,住院的多屬英、美空軍官兵,入院手續辦好後,我們到大街上兜了一個圈子,買了許多餅干之類的東西準備在逃難途中充飢。四月三十日,我領到四十八盾本月薪金。

時晴時雨的天氣,地上是泥濘的,闊葉樹的大雨點滴得滴得的打在棚布上,我們又展開工作了,小修、檢查、換鋼板、加機油……忙個不了。下午由興威傳來的消息:臘戍失守了,廠裡重回臘戍的希望破滅了,情形馬上緊張起來。飯後我們奉命作破壞器材的工作,樹林邊佔了幾乎兩畝地的四五千桶汽油頓時火光沖天,黑煙漫野,火嘯與爆炸聲像催著我們再踏上撤退之路。這大量的汽油是剛由曼德勒搶運出來的,現在含著一眶熱淚付之一炬了。國家的泉水,百姓的血汗,戰爭的元氣化作烏有了。與這同時同樣破壞的器材何止千萬倍呢?這只是滇緬路督辦公署破壞的萬分之幾吧?

畹町橋上,代替了入緬時看到的「歡迎國軍入緬助戰」「歡迎……」等的大字布標語的是:「歡迎歸國僑胞」「回國僑胞予以禮待」「……」。

過九谷時,大隊大隊的車列都停下來了,幾個急於逃歸祖國的僑民在我憲兵保護下正替他們分配車輛。同事們趁空跑到市場去將所有的盧比換了極廉價的貨物,這時的緬幣跌價了,與法幣僅只一比二,甚至一比一。

畹町也很慌亂,黑壓壓一片火後殘壁中,卻也奔忙著不少人群。過芒市時,檢修所也正準備搬家,我們只好再走,這時的芒市是沉寂的。我所乘的三十七號疏散車,沒有裝好頭燈,司機只好夾在長長的行列中,籍前後行車的燈光,在黑夜中爬行在崎嶇的山路上。距龍陵還有四五公里,車就再也不能通行了。前面一輛輛的車列都接尾停下來,據說已經接成三十公里的車陣,我們都心焦了。其實,司機和同事們都不能離開一步,車仍是時時準備發動馬達,前面的車走五尺遠,自己的車也要前進五尺跟上去,負責維持交通的人們來回喊叫的指揮著。這夜,我們沒有睡,困坐在車上,吃下幾塊餅干。第二天早上,到龍陵城區了,我們才知道昨夜不停的走,一共只走了五公里多路。

一個小小的龍陵城,到處都塞滿汽車,公路上根本就水洩不通,天又下大雨,跋涉在泥濘道路上的逃難之客,個個愁眉苦臉,慌頭慌腦。本來失散了的同學,在這裡因為阻車,又聚了七八人在一起,興高采烈搜索到一家小飯店,真如餓蚊子見血,狼吞虎嚥的大嚼大喝,可惜菜剛炒好,飯又完結了。

在龍陵等了一天一夜,消息又不好了,敵人已過畹町,沿公路挺進,芒市重要建築,我軍正自動焚毀。可巧前面的阻車疏通了,我們又帶著一顆啼笑皆非的心情,離開龍陵,夾在長長的行列甲,浩浩蕩蕩爬上了臘猛坡,壯觀的惠通橋呈現在前面了,牠靜靜的躺在怒江上。下午終於到了幽靜宜人的保山平原,車一在距城十二里的辛街檢修所停下,服務該所的同學都圍了隴來,真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我吸到了一口平靜的空氣」。這是我與往天不同的感覺!

保山被炸

我們臘戍修理廠的疏散車和同學們,在檢修所剛建好的一所新廠房集中,宿舍、廚房、臨時辦公室,馬上佈置好,所有搶運出來的器材物資都卸了車,聽上峰的意思,大概我們最近就在這裡復工。

在新宿舍裡,我們用木板搭好床,睡了一次十幾天來沒有享受到的好覺。公路上雖然絡繹不絕的爬行著逃難的車子,然而一切總是平靜的,每個人一顆慌亂的心,也像客至如歸的平靜下來。第二天(五月四日)太陽快要三丈高的時候才起床,幾個同學歡天喜地的換了衣服,在飯堂吃了飯準備進城去觀光一下。保山是迤西第一大城市,雲南第二市場,上次去緬甸時,因時間迫促,來不及進城,大家都覺得非常遺憾。在檢修所門口,我和張國興跳上一輛車先走了,何愍惠、劉光勛、陳憲法、鄭安常……他們都走散了。

帶著一顆愉快的心,一望無際的阡陌田畝,一片片的接到後面去,站在卡車上,清風徐徐撲面,確有心曠神怡之感。車開到南門外,再也不能向前走了,一列列的車子擠得水洩不通。我們下了車,像在看某某名家畫展一樣的慢慢進城來。除了人特別擁擠以外,看不出一絲戰爭的恐怖形態。大百貨店、大餐館、大旅社、大浴室、大戲院……依然賓客盈門、高朋滿座。保山的街道並不多,形成一大干字形,街道很寬而整潔,雖很少洋樓大廈,房屋倒也古雅雄偉。當我和國興在一家大書店裡瀏覽的時候,街上隨著哨音聲,步伐聲帶來了大隊青年學生,××中、××中、××省師、××小、××口號聲、歌聲,興奮了我的心,吸引了視線,樸實整潔的童年制服、軍訓制服,佩上一副雄糾糾的姿態。他們踏著勇往邁進的步伐,走向全縣各界紀念五四節的大會場去了。呵!今天是五四運動紀念節啊!

看過學生遊行之後,並未發出空襲警服,然而,日本飛機已飛臨上空,隆隆作響,機槍聲與炸彈聲由遠而近,我與國興急忙避入一家茶館,躲進靠牆邊的一張方桌下面,霎時間,機槍子彈像冰雹一樣,打得屋瓦與樓板嘎嘎作響。一陣風過後,已經沒有飛機聲,我們從桌下鑽出來,只見旁邊的兩張八仙桌,被打穿了幾個大洞,我們總算萬倖。這次大轟炸,保山死傷慘重。據說是因為蔣委員長正在保山督導前方戰事,如果發了空襲警報,道路阻塞,委員長難以離開市區,有安全上顧慮的緣故。領袖的安危重要啊!(一九四二年八月於雲南祥雲芮家營)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2期,民國91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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