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雲南省政改組 龍雲離滇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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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晴霞
一九四五年秋,國民黨中央政府用武力強迫龍雲交出雲南政權,我的外祖父胡瑛和舅父胡以欽親身斡旋了這一事件並用他們的影響和努力促使龍雲和平交權,防止了一場流血衝突。現根據他們的文稿整理成此文,披露這一事件一些鮮為人知的內幕。
我的外祖父胡瑛(一八八九│一九六一)字蘊山,民國高級將領,與朱德、龍雲同是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同學(與朱德同一隊),後與龍雲結成金蘭之交。胡瑛曾參加過辛亥革命、護國運動和護法運動,歷任護法靖國湘軍第三路總司令、黔軍總指揮、援桂聯軍第五路軍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三十八軍軍長、雲南省代主席、「總統國策顧問」等職。一九四五年任雲南省政府委員。舅父胡以欽當時在以龍雲為主任的昆明行營任參謀。
一九四五年十月三日凌晨,密集的槍聲把舅父從夢驚醒。他起床四處打電話詢問,但昆明行營、滇黔綏靖公署、雲南省政府以及雲南所有的憲警機關、政府要員電話都被切斷(後知我外祖父家電話之所以沒被切斷,是杜聿明有求我外祖父進行斡旋)。當電話接通杜聿明的昆明防守司令部時,答復是:「沒有什麼事情,不要驚慌。」天剛亮,一輛軍用吉普開到昆明西寺巷外祖父家,來人自我介紹說:「我姓申,是防守司令部的參謀,奉杜司令面諭來見胡委員,面呈兩封重要的信。」我舅父說:「家父不在昆明,我是他的兒子胡以欽。」申參謀道:「我來時李宗黃代主席曾交代過,如胡委員不在,便找您。」我舅父接過信,見一封是以蔣中正署名的親筆信:「惺甫(註:國民黨前內政部長周鐘岳字,人稱惺老)、蘊山二位先生:志舟(註:龍雲字)兄主持滇政多年,功勛蓋滇,中央擬調其到軍事參議院委以重任。滇府由盧漢署理,在盧漢未返滇前,由李宗黃同志代理。恐志舟兄發生誤會,請二位先生從中斡旋,並敦促志舟兄於本月五日以前來渝,中正將親在機場迎候。」另一封為李宗黃親筆信:「蘊山兄:弟倉促奉命來滇代理主席,但志舟兄拒不見面,昨晚已與杜聿明部發生衝突。志舟處除惺老與吾兄外,無人可以進言。惺老不在,望吾兄速出面斡旋,以期和平解決。」我舅父讀信後對申參謀說:「家父現在市郊安寧溫泉,外面戒嚴,此信無法送去。」申道:「杜司令官及李代主席再三交代信務必要送到,您是否可以辛苦一趟?」
我舅父只好與申參謀同車趕往設在涌泉寺的杜聿明的臨時指揮所,杜聿明、李宗黃、邱清泉、周至柔等約十餘人正在用早餐。舅父對杜聿明、李宗黃說:「申參謀送交的信,因家父遠在溫泉,周惺老昨晨已飛重慶,實難呈交。」李宗黃說:「我是應召在西昌蔣先生後,帶著他的親筆信飛來昆明的,到昆後方知惺老已飛重慶,現在只有靠令尊辛苦一下了。」杜聿明道:「申參謀陪你去溫泉接蘊山先生。」
吃過早餐,申參謀與我舅父所坐的吉普開往安寧,只見公路上架滿鐵絲網和沙包等路障,禁止任何車輛通行。幸好一軍官是黃埔十三期的,認得蔣介石筆跡,看了蔣介石親筆信後才放行。由於沿途耽擱,舅父抵達安寧溫泉已是下午四點多了。
我外祖父看信後,沉思良久才說:「我已多年不問政事,出面斡旋有違我當初退出政界的初衷,且龍雲必疑我參與蔣謀,逼他下台。但為免昆明百姓遭難,看來也只有冒險走一趟了。」
十月四日晨,外祖父由我舅父陪同驅車至昆明威遠街龍公館。當龍夫人顧映秋弄清確是我外祖父在叫門時,才從門樓上的小窗中探出頭說:「志舟在五華山省政府。」
當天,昆明長春路以下是邱清泉的第五軍在警戒,馬市口一帶是龍雲次子龍繩祖的獨立旅部在防守,兩軍對壘,戰事一觸即發。由於我外祖,父的小車上貼有上五華山的省政府通行證及杜聿明的特別通行證,加以省府的警衛部隊都認識車號,所以一路通行無阻,直駛五華山大營門口。大營門前橫放著一輛大卡車,車上布滿集束榴手榴彈,兩邊沙包上架著輕重機鎗。一上尉軍官通報後,不一會兒,龍繩祖迎接我外祖父上五華山。當進入光復樓大廳時,龍雲迎出,緊握著我外祖父的手,走向小客廳。龍雲氣憤地說:「媽的,老蔣真會玩花招,日本投降後,他叫我派盧漢去越南受降,我不僅讓第一方面軍全部開進越南,連龍繩武(註:龍雲長子)的十九師也一齊開進去了。等我的兵調空後,他便叫杜聿明對我下手。好嘛!老子今天就是不走,五華山是他老蔣的昆明行營,我是行營主任,要死,我也死在這個崗位上,看看究竟是哪個在背信棄義、排除異己?」我外祖父見龍雲氣極,勸道:「大哥,您有什麼值得生氣?從北伐以來,老蔣的為人難道我們還看不清楚?依我看,今天賭氣和他們硬拼沒有任何好處。首先,把昆明打爛,幾十萬老百姓的生命財產遭受損失,有違大哥十多年的苦心經營。再說,目前,盧漢全師遠在越南,他背後有關麟徵的九集團軍及杜聿明五集團軍的大部,退路已斷。昆明被邱清泉的第五軍及周福成的五十三軍所包圍,滇西有王凌雲的第九軍和霍揆章的二十集團軍。我們的幾個保安團被分別包圍於各縣,用什麼來對付人家?繩祖世兄這點兵力,連突圍都不可能。大哥還是三思而行吧!」龍繩祖點頭稱是,龍雲沉吟不語。
見龍雲氣稍平,我外祖父又道:「胡、張事件後(註:即一九二七年胡若愚、張汝驥聯手向龍雲發難挾持龍雲,我外祖父暫任三十八軍軍長和雲南省代主席,率軍與胡、張激戰,胡、張事件平息後,外祖父即把兵權和政權交還龍雲),我二人就是在這裡交接省府及三十八軍印信,不覺已十八年了。我看你除了操心全省大事外,還得天天傷腦筋應付老蔣,人家處心積慮要你下台已非一朝一夕,目前形勢已今非昔比,老蔣的軍、警、憲、特到處都是,你這個行營主任對中央軍既不能調,又不能令,這個空頭主任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看來這十多年你的日子並不見得比我好過。年紀也大了,落個清閑自在有什麼不好?我看你去重慶後,老蔣也不會把你怎麼樣,他的目的主要是要削去你的實權。大哥還是冷靜深思為好。杜聿明等請我出來,是和你商量一下如何和平解決此事,你就談談如何回答他們吧。你看戒嚴才一天多,老百姓就連水都喝不上了。」
龍雲沉思良久後說:「我提三個條件:第一,省政府權力要正式移交,給我一點面子;第二,立即釋放被他們繳械關押的雲南軍警及其他人員;第三,第五軍全部撤離市區,立即解除戒嚴。」我外祖父說:「好吧,我這就到崗頭村向杜聿明提出。另外,我看李宗黃此次來,也是老蔣臨時決定的,不如你與他見見面談談比較好。」龍雲表示同意。
當我外祖父的車子駛抵崗頭村時,杜聿明派出由軍樂隊和一連全副武裝官兵組成的儀仗隊,親自與李宗黃、關麟徵、邱清泉、趙家襄等人在道旁按正規軍禮相迎。禮畢,我外祖父問杜:「你這是幹什麼?」杜聿明道:「蘊老是老前輩,又是『和平使者』,豈能怠慢!」這個場面頗富戲劇性。
到涌泉寺坐定後,我外祖父轉達了龍雲所提的三個條件。杜聿明道:「前兩條不成問題,但第五軍撤出昆明,再進城又要流血。立即解除戒嚴,秩序也無法保障。另外,還請蘊老轉告龍主任:我們奉委座電令,要他在五日以前到重慶,否則,我們只有執行命令,強行上五華山了。」我外祖父聞言笑道:「蔣先生給我的親筆信,說是要調龍先生去軍事參議院任職,並沒有講要抓他去嘛!搞僵了怕不好交代吧!他手邊只有被圍在北校場的兩個步兵營,五華山也只有兩連人駐守,第五軍撤出昆明還怕什麼!」杜聿明道:「據我們截獲的電信,龍主任正分別令各縣武裝團隊向昆明集結,如果他不服從中央命令,企圖負隅頑抗,我們只有動用空軍和裝甲部隊,硬上五華山了。」我外祖父站起來正色道:「你是請我出來調停,還是叫我來代表龍雲接受最後通牒?若不是為了昆明百姓免遭兵亂,我何必兩面為難!只要一紙上復蔣先生,說明無能為力的苦衷,杜司令該不會也認為我是在違抗中央吧!」一時滿座默然。我外祖父看了一下左右,又道:「我看龍雲的條件並不苛刻,若諸位無視公論一定要打,就打吧!我只有自嘆無能,就此告退了。不過你們要對昆明的老百姓負責。是非曲直,國內外的輿論會作出結論的。」李宗黃和其他將領見此局面,紛紛勸我外祖父坐下,請他繼續為和談斡旋。
我外祖父見杜聿明態度不再那麼強硬,為顧全大局便改言道:「蔣先生既親函要我與惺甫出面,惺甫不在,我再不管,大家都難向蔣先生交代。大家還是心平氣和地和平解決為好。」杜聿明等表示贊同後,我外祖父又說:「時間如此緊迫,你們上命難違,我們可以理解。為了求得快點解決,我認為最好是宗黃兄直接去與志舟兄見見面,當面談談以示誠意如何?」此話一出,李宗黃沉吟不語,杜聿明、邱清泉等則一致認為不能讓李宗黃冒險。我外祖父對李宗黃道:「志舟被大軍圍困,難道五華山還能擺『鴻門宴』?我父子保兄大駕前往如何?」李宗黃乃下決心道:「有蘊山兄父子陪我上五華山,諒龍志舟也不會對我怎樣,我不去反而不好,諸位請不必多慮。」杜、邱、趙等作了一陣商量後,決定派出一個加強連護送李宗黃與龍雲會面,同時,由趙家襄去我家與龍雲的代表會談細節。於是分別驅車進城。
當外祖父和李宗黃的轎車在武裝車隊的護送下駛抵長春路口時,馬市口獨立旅的守軍即紛紛進入工事作戰鬥準備。我外祖父叫司機停車,走到李宗黃的車前說:「見你帶著部隊不能不產生疑懼,不利於和談,不如只由我們三人前往以表誠意如何?」李宗黃表示同意,但護送的營長則要堅決執行杜聿明的命令,率隊跟從。李宗黃也不愧是軍人出身,便命令營長道:「一切由我負責,你服從命令,原地待命。」
龍繩祖迎候在大營門口,並陪同我外祖父、李宗黃步行上山。至光復樓前,龍雲迎出。坐定寒暄後,李宗黃道:「志舟兄,弟這次倉促來昆,事先無思想準備,昨天發生武力衝突,讓您受驚,實在對不起。」龍雲道:「這也難為您。」李轉入正題:「您所提的三個條件,杜聿明等全部接受。今天您我見了面,省府便算作了正式交接,其餘細節交秘書們具體辦理。不過蔣先生要您明天即到重慶去,杜聿明等不敢不遵令照辦,望您慎重考慮。」龍雲道:「公私兩方面,我都有許多事要辦,明天走怎麼來得及?」李宗黃與我外祖父再三勸他以大局為重,反正非走不可,何必計較早晚,拖延誤事。而龍雲只答應派他的行營中將副官長楊立德去我外祖父家與杜聿明的參謀長趙家襄面商具體問題。
當我外祖父回到家中以電話告訴杜聿明李、龍會見的情況後,杜聿明道:「龍主任不肯明早動身一事,我實在不能做主。他硬不走,我也只有下令疏散五華山附近居民,派兵去接。」我外祖父聽他口氣咄咄逼人,便問道:「昆明還有更高一級的中央指揮官沒有?如沒有,請你替我接通蔣先生的電話,我直接與他談。」杜答遠征軍司令長官衛立煌現在昆明。我外祖父即約他去衛立煌處,共商龍雲的行期。
杜聿明、李宗黃與我外祖父來到翠湖南路衛立煌官邸,衛對此事卻不敢表態。見到國民黨的一級上將對蔣介石的事全不敢過問的情況,我外祖父不禁嘆道:「既然衛長官也不能做主,我們致電蔣先生請示如何?」電文隨即發出。不久,蔣的回電即至:「電悉,盼志舟兄五號來渝,如逾期不至,將以違抗軍令辦,中正亦愛莫能助矣。」我外祖父立即將蔣介石的回電及杜、衛等的態度,在電話中告訴龍雲。龍雲說:「聽說何應欽要經昆明回重慶,你與他關係不壞,請找他談談如何?」我外祖父道:「我們馬上要去機場接他,一切我當盡力而為,不過,大哥還是作早走的準備為好。」龍雲應允。
稍後,杜聿明、我外祖父一行數十人到巫家壩機場迎接何應欽。何應欽聽完杜聿明等的匯報後,沉吟不語。我外祖父道:「應欽兄,您是總參謀長,志舟又是您的陸軍副總司令,事情迫在眉睫,您應當出面緩和一下才說得過去呀!」何應欽道:「我才從河內來,對昆明發生的事不了解。再說,蔣先生的事,不叫你管的,便不能管,我怎好插手?蘊山既如此講,就只好請示一下再說吧。」
當蔣介石的電話接通以後,只聽何應欽說:「委座嗎││我是應欽呀││雲南問題龍志舟已願交接,他說還有一些事要辦,明天來不了,我看就推遲一兩天吧,子文要來昆明接龍志舟,那當然更好,對龍志舟的面子也好看些。好吧!我就在這裹等子文,後天與子文一起飛重慶。」接著,何應欽與龍雲通電話,告訴子文下午來昆明接他,後天一起飛重慶。最初龍雲還不同意走。經何應欽再三勸說後,才答應六日一起飛渝。
當天傍晚,宋子文專機抵昆,即驅車上五華山。杜聿明應我外祖父之要求,當晚宣布解除戒嚴,並通知雲南各界,龍雲六日飛渝履新職,屆時往機場歡送。
六日晨,宋、何、李與我外祖父同往五華山接龍雲去機場。昆明各界人士聚集在原國民黨省黨部門前等候宋、何、龍等人的車開過,才駛往巫家壩機場送龍。
當龍雲將要步上舷梯時,又出現了一幕戲劇性的場面。杜聿明戎裝佩劍,跑步至龍雲前立正致軍禮。龍雲問道:「這下你該滿意了吧?」杜大聲回答:「報告主任,我很滿意。」龍雲道:「你的兵該撤出昆明了吧?」杜道:「主任的飛機一起飛,部隊馬上就撤出。」
宋子文與龍雲登機後,何應欽拉著我外祖父,要他也上飛機。我外祖父笑道:「蔣先生要惺甫與我出面斡旋,總算承你們幾位給我面子和平解決了問題,志舟兄有你和子文陪同,還要我去幹什麼?」飛機起飛,一場武力奪權鬧劇,最終以龍雲的妥協而告終幕。
(本文收錄於《雲南文獻》第34期,民國9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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